乡村爱情
◎倪建云
抬头，望天，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到嘴边，有点咸，是否有泪在里边？天又落泪了，想你，爷爷。
爷爷小时候算是家里的宝。太爷爷（爷爷的爸爸）是个出了名的穷鬼，四十多岁了还没娶到媳妇，愁。太姥姥（爷爷的妈妈）家境很好，可惜是个瞎子，稍微体面点的男人都不会正眼看她。不知多少年后，太爷爷都没了娶媳妇的心了，这时，太姥姥奇迹般地出现了，并最终成了太爷爷的女人。太爷爷对太姥姥极疼爱，给她烧饭、端饭、夹菜、洗衣服、扶着去茅厕、倒夜尿壶等等。他们虽然穷，但穷得幸福，幸福得让人们嫉妒。周围的女人都觉得太姥姥遇上太爷爷这样的好男人，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谁说乡村就没有爱情呢！
后来就有了爷爷，因为家里穷得叮当响，他们没再生第二个孩子，爷爷便成了他们传宗接代的掌上明珠，生怕冻着，生怕热着。在那样穷得要命的家境中，爷爷却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生活，但爷爷从不承认，他认为他也很勤劳的。不过，在我的记忆中，爷爷经常天刚蒙蒙亮就搬上爬爬凳，挎个篮子去田间拔草，一去就是半天，像在躲避奶奶的埋怨。爷爷一辈子不识半个字，可他从太爷爷身上学到了终身疼爱妻子的美德。奶奶弥留之际说了好多话，我都记不太清了，唯有一段话深深震撼了我的心灵。奶奶对我说：“我嫁给你爷爷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不晓得怎么这么穷的。不止穷啊，他还笨，又不会种田。唉，以后我不在了，他一个人怎么过哟？冷了，要我提醒他加衣裳，他才晓得加。在田里拔草，要我喊多少次他才回来吃饭，以后我不在了，哪个喊他吃饭哟！”奶奶又喘不上气，爷爷一只手紧拉着奶奶的手，另一只手不停地抹着他的眼泪和鼻涕说：“你晓得我不会种田，你要等等我呀，不能把我一个人丢下……”此时，我哭，爷爷哭，奶奶不出声了，眼角的两行热泪缓缓滚下，我们知道，奶奶快不行了。我突然停止了哭泣，一边摸着奶奶瘦瘪的脸，一边说：“没事，你放心，爷爷还有我，我会经常回来看他的，你放心地睡一会儿吧。”是呀，幸运的女人上了智者的当，不幸的女人却上了“贼船”。犹记得奶奶说这句话时，用她已经迷茫的眼神不舍地、疼惜地、无奈地望向爷爷。爷爷满脸泪痕，无能为力，伤心欲绝。
不由得想起，爷爷和奶奶在村里也算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因为他们几乎天天争吵，准确来说是奶奶从未停止过骂爷爷，骂他不会种田，骂他到田里拔草到中午都不晓得回家休息，骂他穷，甚至骂他娶了她。奶奶是家里的长女，底下还有十二个弟妹。因为家里孩子太多，奶奶十几岁时就被远嫁给爷爷当了童养媳。原本，她以为总算摆脱了一贫如洗的生活，然而一切都像肥皂泡一般破碎了。她气！她恨！她不甘心！她的每一天似乎都充满仇恨，家里的大事小事稍有不顺，爷爷就被奶奶莫名地骂得不敢言语。我们小辈们更视奶奶为“皇太后”。和奶奶生活的近六十年里，爷爷没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奶奶独断，爷爷却不厌烦、不抵抗。对此，我一直不解，总觉得奶奶太过欺负爷爷。
直到奶奶在世的最后一刻，我将耳朵移到她的嘴边，小声说：“想说什么，说吧。”我听到的居然是“以后多来看看你爷爷，我对他不放心。你要叫他穿多点，不能冻着，买点好吃的带给他，叫他多吃点，别舍不得吃”。我双眼又一次湿润了，这一刻，我才读懂了奶奶。谁能说他们不幸福呢？爷爷用他并不结实的胸怀包容着、宠爱着奶奶，奶奶拥有了六十年不变的坚固的爱情。我常想，这也许就是经典的乡村爱情吧。
奶奶走后，家里安静了许多，我有点不习惯，爷爷更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时常看见他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偷偷地哭，哭好了再去田里拔草。无数个晚上，爷爷一个人静静坐在奶奶的照片前发呆……爷爷渐渐木讷了。对于我每周带着孩子从百里之外的县城搭车去看他，他也无动于衷；对于我们每次不舍地离开家，他也不知道和我们挥手说再见。多少次，我们走走，回头，身后始终都没有爷爷那驼背的身影，唉！然而有一次，我们走了几步，无意间回头，却看到爷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场边，他没有说话，只是向我们的背影用力地挥手，我不懂他是告别，还是盼我们再来。因为要赶着坐车，我只是费力地挥了挥手，任由眼泪模糊了双眼，没再回头。前面的两个孩子奔跑着、追打着，身后却是爷爷那模糊的身影，难道这就是人生的无奈？
离开爷爷家的第三天，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爷爷安静地走了，永远地走了，走时一直念着我的小名。爷爷，你走得那么急，是着急去寻找先你而去的奶奶吗？那一刻，我失声痛哭，自责那最后一次只远远地回眸，远远地回眸却无情地将我和爷爷分隔在天地之外。
抬头，两颗流星划亮了寂静黑夜，划向遥远天边。爷爷，那是你和奶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