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常青
那年夏天,日光像融化的金子,密密匝匝倾泻而下,连风都带着灼人的热度。海滨、新明和我,三个怀揣不同梦想的少年在蝉鸣聒噪的暑假里,撞进一段浸润阳光与星光的旅程。
那时空调还是稀罕物,每到夜晚,暑气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地压在心口。巷口摆满竹凳,大人们摇着蒲扇赶蚊子。我们仨扒完晚饭,冲过凉水澡,屋顶上的风是流动的冰,裹挟着远处稻田的清香,蚊虫也识趣地退避三舍——那方被星光吻过的水泥地是我们私藏的避暑秘境。
斜倚在发烫的瓦片上仰望,星辰像被打翻的银砂在墨蓝的天鹅绒上簌簌闪光。天南海北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从课堂上老师的口头禅聊到街边小卖部新到的跳跳糖,从电影里飞天遁地的英雄侃到隔壁班梳着马尾辫的女孩。也谈将来——海滨挥着手臂,指尖划过银河,说要当远洋船员,让船锚在七大洲的港口生根;新明挠挠头憨笑,说只想找份安稳工作,下班有口热乎饭菜就足够。望着他们映在星光里的侧脸,仍将回到校园的我,橄榄绿的梦却总在脑海里晃。多想站在祖国的界碑旁,看日出把国旗染成金红。
聊到眼皮打架,任凭身体陷在瓦缝里睡去。后来才惊觉,我们竟是以四十五度倾角半躺半立在坡屋顶上酣睡。那姿势活像三只被晒得半干的虾米,稍一翻身就可能滚成断线的风筝。可当时谁顾得上后怕?心里涨满的是对未来的热望和攥在手心的友情,连呼吸都带着几分露水的香甜。
海滨是天生的巧手,修电器时指尖像沾了星光。邻居家罢工的彩电、喘粗气的冰箱经他拆拆装装,总能重新哼起调子。但他从不收钱,说“修东西比打游戏过瘾”。我和新明像两条甩不掉的影子,总是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拧螺丝时我们递扳手,测电路时我们举手电筒,等电器“活”过来,主人总会端出冰镇的酸梅汤,或是一碟刚摘的葡萄,我们仨便盘腿坐在门槛上,吃得汁水顺着下巴淌,把盛夏的甜都咽进肚里。
白天,海滨的工具包在肩头晃悠,我们的影子被日头拽得老长。蝉鸣声浪里,看他蹲在老槐树下修电扇,看他站在杂货铺柜台后接电线,看人们握着他的手连声道谢,新明总在一旁默默递水。望着海滨额角的汗珠,我忽然觉得这双手不仅能修好电器,大概还能点亮很多人的日子。
夏天像握不住的沙,从指缝里漏得飞快。欢笑还没在屋顶凉透,告别的气息便涌了上来。最后那个夜晚,我们照旧躺在老地方,却没人先开口。
还是海滨先打破寂静,他望着远处航标灯的方向:“我肯定能当上船员,去看加勒比海的蓝。”新明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我要上班攒钱,等你靠岸请你吃火锅。”我攥紧拳头抵着瓦片,凉意在掌心漫开:“我会穿上军装的,到时候给你们寄带五角星的明信片。”星光落在我们脸上,那一刻仿佛能穿透时光,看见各自奔赴的远方。
后来的许多个夏天,我们都在不同的经纬线上辗转。海滨真的驾着巨轮穿越了好望角,在信里说见过南太平洋的暴雨把船帆撕成布条,也在北极圈的冰海里看过鲸鱼喷出的彩虹;新明进了开发区一家电子厂,从流水线做到小组长,信里说车间的空调开得很足,就是夜班的泡面不如当年的酸梅汤。毕业后,我如愿参军入伍,在海防前哨站岗,在演习场上摸爬滚打,军功章的棱角硌在掌心时,总会想起那个屋顶上的夜晚。
再重逢已是30年后的夏天,三个挺着啤酒肚的男人又爬上那栋老楼。屋顶的瓦片多了几道裂纹,星星却还是当年的模样。聊起这些年的磕碰——海滨遇过的海盗,新明被下岗的窘迫,我在比武场上的失利……酒喝干了,就对着月亮笑。
原来有些约定,真的能在岁月里长成参天大树。如今我们仍在各自的轨道上奔忙,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那年夏天,三个少年躺在屋顶,把滚烫的梦想说给星星听。而夜风把那些稚嫩却坚定的誓言,织成往后余生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