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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3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江海晚报

换鞋记

日期: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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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7版:夜明珠       上一篇    下一篇

◎朱洪海

我素来穿皮鞋,鞋柜里整整齐齐排列的都是各色皮鞋。它们面目严肃,都曾忠实地裹住我的脚,伴我行走于世间。

皮鞋是自少年时便附着于脚上的。那时刚刚步入社会,皮鞋便如同勋章,似乎唯有这种板正闪亮的鞋才足以支撑起年轻的自信,踏上人生的正途。新鞋上脚,脚踝后跟处必定先磨出血泡,起初是红印子,后来渐渐鼓胀成微小的水囊,终至破溃流出血水,沾湿了袜子,丝丝缕缕地疼。无奈之下,找来创可贴贴上缓解疼痛。但新皮鞋的硬边如同刀锋,一次又一次顶开薄薄的胶布,也顶破尚未结痂的伤口。更不便告人的苦楚是,因汗脚之故,皮鞋内里终日湿漉漉的,脚底浸渍在汗水中,仿佛踩在了一方永远晒不干的青苔上,黏腻得让人不忍赘述。冬天倒还罢了,夏天则如同双脚被幽闭于蒸笼之中,一整天下来,袜子脱下时,脚趾已泡得发白,脚气也悄然滋生,脚趾缝间奇痒难耐,每每在夜半发作,竟能扰人清梦。

皮鞋确乎是堂皇的。锃亮的光泽,笔挺的线条,配上西装裤脚,立于人前,俨然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态。然而这堂皇却需付出代价,脚在鞋中,时时如被无形的绳索捆缚,稍走长路,脚趾蜷缩于逼仄之中,脚踝则被硬挺的鞋帮啃啮着,每一步皆是无声的忍耐。我竟也甘之如饴,在所谓体面光鲜的遮蔽下,将脚趾的呻吟与足弓的酸痛一并吞咽了下去,如同我吞咽了许多人生中的苦楚一般。甚至,我竟也以为这痛是必须的。

近两年来,我竟不知不觉地换穿了运动鞋。这变化是悄悄发生的,如同墙角不知何时滋生的青苔,或窗棂上悄悄结起的蛛网。

起初,穿运动鞋时还有些不安。记得第一次穿着它去单位,灰扑扑的鞋子踩在湿滑的地面,竟感到脚下似生出软垫,每一步都轻飘飘的,像踩在云上。心里似揣了兔子,仿佛周围的目光都聚在我的脚上,暗暗讥笑我这“不伦不类”的穿着。然而时日稍长,这种不安便如薄冰在春阳下融化。脚趾在鞋子里自由舒展,如同蜷缩的芽终于触到了泥土。轻软的鞋底踏在地上,足弓仿佛被温柔的云絮托举着,步履因此生出一种奇异的弹性。从前皮鞋里的憋闷一扫而空,脚趾终于得以自由呼吸,再也不必在黑暗里浸渍于自己的汗水中了。

如今,我几乎日日穿着运动鞋出门。

有时傍晚去接孩子放学,穿着运动鞋走在雨后微湿的小径上,鞋底与地面轻轻摩擦,发出细微而踏实的“沙沙”声。雨水在鞋面上溅起微小的水花,脚步却轻盈稳健,不必再像穿皮鞋时那样,如履薄冰地避开每一处水洼,生怕污了那表面的光鲜。旧日皮鞋所赋予的端肃姿态,竟被这轻便的鞋子悄悄卸下了铠甲。我低头看脚,灰蓝的运动鞋着实朴素,它不反射光芒,也无铮铮硬骨撑起虚假的骄傲,可它柔软如鸟腹的绒毛,稳稳承托起我每一寸真实的重量,让每一步都踩在了大地温厚的心坎上。

仔细想来,皮鞋如同一个沉重的隐喻:我们曾用多少形式上的体面去包裹那些血肉之躯本不该承受的磨损?为了一个虚妄的“人前光鲜”,我们习惯性地将脚塞进那逼仄的硬壳里,仿佛那磨破的创口是勋章,那憋闷的汗水是某种代价的证明。然而我的脚掌,它最初的渴求,不过是舒展与透气,是每一步踏下去时,真切感知泥土的坚实或雨水的清凉。

下班归家,弯腰解开运动鞋带,动作熟稔轻快。那一刻,我忽然领悟,旧日脚踝处被磨破的皮肤何尝不是我们灵魂被无形硬鞋帮啃啮过的印记?原来,人生的许多绑缚竟是自己套上去的。

脚舒坦了,心情也轻快了。所谓自在,不过是脚趾在鞋里能悄悄蜷起又伸开,如水中鱼鳍那般,无声却自在游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