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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3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江海晚报

那些有泥螺佐粥的夜晚

日期: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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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8版:夜明珠       上一篇    下一篇

◎顾新元

如东掘港西郊的夏夜,是天地间铺展的一张清凉草席,更是我心头永不褪色的童年画卷。蛙声如沸,在家门口无垠的稻田里翻腾;一轮明月高悬枝头,清辉遍洒人间。彼时晚饭,家家户户的小桌便如泊岸的轻舟,稳稳地歇在门前场院或小天井的月色里。滚烫的粥碗先盛出来,列队于桌上,任由晚风徐徐吹凉——那时节,晚饭是一律喝粥的。至于端起米饭、推杯换盏直至酩酊,已是迁居南通城中后的事了。

粥碗寂寥,岂能无咸菜相伴?母亲亲手腌制的牛角瓜、酱茄子屁股是常客。犹记那酱茄子屁股,咸香入髓,最是勾引粥魂。此等至味,而今早已湮没于岁月的深巷。

掘港既号“鲜城”,饭桌岂能少了海的气息?除却母亲的坛坛罐罐,夏日晚餐的座上宾,便是那腌泥螺与蟹渣了。

忆昔日头西斜,四五点钟光景,乡村小径便遥遥传来“泥螺哎——”那悠长而带着咸腥气的吆喝。卖泥螺者蹬一辆旧自行车,车后晃荡着两桶腌泥螺,车把上悬一杆秤、一只淘箩。吆喝声起,母亲便递来碗与两毛钱:“去,称一斤泥螺。”我接过碗与钱,飞也似奔去,须臾便端回满满一碗。上好的“黄沙泥螺”只消一毛五一斤,递上两毛钱,尚能找回五分叮当作响的铜板。更有顽劣小儿,觑准大人交易正酣,小手倏忽探入桶中,抓起一把泥螺便如狡兔般遁入暮色。三五个脑袋凑在一处,你一颗我一颗分食那“无本”的鲜味,泥沙满嘴亦浑然不顾——那粗粝的咸鲜里跳动着放肆的童真。

泥螺携归,从凉沁的井里打一桶水,倒入搪瓷盆,将那咸腥扑鼻的尤物倒入水中,直接端上小桌。何曾有今日炝泥螺的繁文缛节?白酒、姜米、生抽、麻油层层施为,那是通城里的精致礼仪——滋味虽被修饰得圆融,却已失去了当年月光下那份粗粝天然的魂魄。

啖食泥螺,实为唇舌间一场精妙绝伦的舞蹈。老夫于此道浸淫半生,堪称啖螺老手。真正的如东饕客向来鄙薄吐过沙的泥螺。泥沙一去,南黄海滩涂那直击魂灵的至鲜便随之消散。带沙而食,方是至味真髓。然欲享此鲜而不染尘沙,非得唇、齿、舌三者如琴瑟相和、运转如意不可。老夫自幼习练此技,至今可一气啜入十数枚泥螺,壳吐如珠落玉盘,口中不留一粒沙痕——此等功夫,非岁月磨洗不能成就。至于泥螺烹法,生炝之外便是爆炒鲜泥螺。酱爆浓烈,浓油赤酱终掩其本真;唯葱油清炒,方显庖厨真功,正暗合李笠翁“存其本味”之食髓。

转眼之间,老夫已年近六旬,离乡背井四十余载。那些有泥螺佐粥的温润夏夜早已沉入记忆的深港。舌尖上盘桓不去的岂止是那无可替代的咸鲜,更有月光下铺陈开来的一幅幅氤氲着人间烟火的长卷。每当夜幕垂落,沿着家门前那条蜿蜒小径极目望去,家家的饭桌便如星辰般在门外次第亮起。乡邻们端着粥碗,随意地走东家串西家,见着别家桌上有可口之物,便探身伸箸夹上一块。碗筷交错,笑语喧哗,天南地北的见闻、街巷村野的趣事,便在这流动的宴席间如风流转——这寻常巷陌的晚餐正是人情最温厚的道场。

此情此景,恍若隔世。昔年张季鹰见秋风起而思吴中莼羹鲈脍,遂命驾而归;我辈离乡之人魂梦所萦绕的岂止是泥螺的滋味,更是那月光下小桌相连、咸鲜共享、言语交融的温热光景。粥碗旁那一粒粒泥螺曾是舌尖上的梦痕,更是心头不灭的渔火。可叹如今,它幽幽照见的是早已无法返航的旧日海湾。

人世的滋味,在碗碟间流转,在街巷中传递。当暮色四合,饭桌相连,共享的不仅是食物,更是心灵相偎的温度。那些粗朴鲜咸的泥螺封存着整个海港的魂魄;那月光下摆开的分明是岁月深处永不散席的人间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