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谔
我的手机里有几张母亲双手托着一个灰色塑料框,框里立着一只大公鸡的照片。公鸡神气活现,母亲满脸慈爱。养鸡是母亲晚年主要事业之一。鸡棚搭在一棵梅花树下,每天从天刚麻麻亮到晚上熄灯就寝,母亲无数次来往于厨房与鸡舍之间,无论冬夏,风雨无阻。我们家平时食用的鸡蛋皆仰赖于此。
每次回家看望父母,母亲都要亲手为我做一次葱油炖蛋,她自己因胆上有问题,遵医嘱不食,有时我力劝,才勉强尝上一小口。她先是“踢拖、踢拖”地走到存鸡蛋处,挑出三个大而漂亮的鸡蛋,把它们敲入一只不锈钢碗里,洗净手后用筷子打匀鸡蛋。接着去屋外水池边割一把小葱,切细后投入碗中,然后滴入菜油、料酒,加酱油或食盐少许,倒入适量开水,再次搅匀,用筷头蘸取尝味,最后放入锅中去蒸。等到沸水推动不锈钢碗撞击铁锅发出沉闷的声响后,母亲便寸步不离灶台,嘴里开始咕咕哝哝,或许是在数数吧,大概是数到90或100,上前关火。再闷片刻,揭去锅盖,待热气散尽,就会看到金灿灿的炖蛋表面隆起,如蒸熟的馒头,碧油油的葱花散发出诱人的清香。母亲转过身,眉开眼笑地“踢拖踢拖”着喊我趁热去吃。我不顾烫嘴,大口吞咽,不用抬头也知道站在一旁的母亲脸上的笑容一如我小时候“泻水片”激起的水波,一圈又一圈,逐渐向远处荡漾开去。
直到现在,每回去饭店用餐,我都要特别关心一下菜单上是否有“鸡蛋羹”一项。饭店里的做法有很多:有加入肉末的,有加入大虾的,有加入文蛤的,还有加入海安特产麻虾酱的。菜单上的图片漂亮诱人,但我都不会去点。要是别人做东,碰巧点了这个菜,我也不会拒绝,每次品尝后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绝对没有母亲做的葱油蒸蛋好吃!曾经看过《食神》之类的影片,最后胜出的食神在揭示做菜最高境界的秘诀时都会说:“用爱去做!用心去做!”是啊!天底下还有什么样的爱能比得过母亲对子女的爱呢?《礼记》说:“大乐必易,大礼必简。”母亲的拿手菜葱油炖蛋也揭示了一条真理:大爱必朴!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失去了母爱的我依旧在尘世间摸爬滚打,灰头土脸,两鬓也已见了白发。我的手机里还有不少母亲的照片,有她最后的病历,妻子的电脑里保存得更多,想念母亲的时候我们便翻出来看看,老人家仿佛仍然与我们在一起。多少年过去了,我仍旧改不了对葱油炖蛋的嗜好,每隔几时便自己动手做一碗,有时是在早晨,有时是在中午,也有可能是在晚饭时,有几次是在临睡前。用来炖蛋的碗是母亲生前为我炖蛋时用的那只不锈钢碗。有一件事现在想起殊为可惜:当年母亲在炖蛋快要熟时嘴里咕哝的到底是什么我竟然从没问过。如果念叨的是数字,那么究竟是几?
“炖鸡蛋,用不锈钢碗熟得快。”有一次,我问为什么要用不锈钢碗炖蛋,母亲回答说。现在才发觉,母亲生前在许多事上一直在学习、尝试、探索新的“方法”,用不锈钢碗炖蛋就是她老人家在最后几年才采用的“新工艺”。《周易》说:“进德修业,欲及时也。”然所欲及时者,岂惟“德业”乎?!生活中有多少事、多少人、多少情,当我们开始懂得它们的重要,告诉自己应该去珍惜的时候,却已经开启了“失去”的旅程。
生命如流水,不舍昼夜!
真想母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