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建兵
“你今天回来吗?家里的芝麻油吃完了。”周日清晨刚过6点,电话铃声惊醒了我的梦。母亲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和些许期待:“去年收的80多斤芝麻才吃了一小半,等你回来榨油呢!”我揉着眼睛赶忙应承:“马上回!”
晨风掠过车窗,我踩下油门,半小时后,拐过那棵虬结的老紫薇树,一眼望见母亲站在村口张望,她身侧的三轮车厢里,鼓鼓囊囊地放着一个蛇皮袋。我跳下车就要搬:“放后备厢吧,我开车稳当。”
“小路颠簸不好走,还是三轮车方便。”母亲摆摆手,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凌乱。我拗不过她,只得坐在三轮车的后座抓紧车筐。
大约20分钟后,空气中飘来一股熟悉的油香。我扭头,一眼就看到路边电线杆上竖着一个“周家油坊”的广告牌。走进油坊,浓郁的油香夹裹着一股热浪扑来,整个操作间仿佛弥漫在一片烟雾之中。灶膛里跃动的火苗将老师傅的古铜色面庞镀上一层暖金。未等油坊老板招呼,母亲早已挽袖坐至灶后,利落地帮助添柴烧火。灶膛火星忽明忽暗地映着她眼尾的笑纹,仿佛又回到了三四十年前的日子。
望着母亲被灶烟熏红的侧脸,我忽然记起去年夏日的往事。那时,我在职场不顺,心里憋屈,回去后向母亲吐槽。原以为母亲要安慰我,没想到母亲带着我去查看东河边的那块芝麻地。
那块地,严格来讲不能说是地,而是鱼塘四边耕种不到的旮旯。原本家里承包地不少,但在20世纪90年代初因通宁高速公路需要大量的土,父亲就带头响应村里的号召,把家里的几个低洼地挖了几个蟹塘鱼塘,这样剩下的耕地就不多了。每年的两熟惯行种的是水稻和小麦,母亲种得一点都不含糊,因为全家人一年的口粮都在这里了,但油菜和芝麻也是不能少的,怎么办呢?
勤快的母亲很快发现家东边河的一个鱼塘四周地势较为平坦,就去除草松土,硬在芦苇荒地上开辟出一块地。母亲坚持种了三年才慢慢有了收成。此前一周,我和母亲一起栽芝麻时气温极高,种下的每一棵芝麻立马都蔫儿了。我边浇水边埋怨:“怎么选这么热的天?肯定活不了!”母亲直起腰擦汗的手顿了顿,枯瘦指节上还沾着泥巴:“这么热的天,芝麻苗才肯把根扎深哩。”
我当时觉得母亲简直不可理喻,没想到这些“芝麻强”不仅都顽强存活,嫩绿茎秆上竟爆出很多细密的白根。我呆立原地,看那些看似柔弱的秧苗在暴烈阳光下舒枝展叶,恍然惊觉:原来最倔强的生命,从来不需要太多庇护。
“轮到你们了!”油坊老板的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回过神来,老师傅已经在操作台前忙碌起来。这位老师傅先是把芝麻倒进圆肚炒机,随着翻炒,芝麻逐渐褪去青白,披上浅褐色的糖衣,在炉火映照下闪闪发光。老师傅的手艺显然经过岁月锤炼,炒制中的芝麻在他手中如同跃动的金色精灵。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铁铲与炒锅碰撞出独特的节奏。老师傅把炒好的芝麻迅速倒入了榨油机。这台老式机器像一头横卧的青牛,电机启动后滚筒缓缓运转。金黄的芝麻油顺着钢槽缓缓地流出来,晨光中泛起琥珀色波纹,香气瞬间弥漫整个空间。我看到母亲的红蓝格子上衣沾满了油星子,却仍目不转睛地看着油桶眉眼舒展:“好香,果然专门机器榨的就是好!”
回去的路上,母亲执意仍由她骑车,我坐在后面看护油桶。三轮车颠簸间,浓郁的油香随风阵阵沁入鼻腔。我不禁感慨,只有母亲亲手栽种并榨出的芝麻油,才能让人尝到真正的醇厚滋味。
此刻握着油瓶,我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突然想起课本里那句“粒粒皆辛苦”,终于忍不住问道:“明年芝麻地还种吗?这个太辛苦,不许再种了!”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芝麻这东西最省心,撒把种子就能长。再说了,你那头白头发,还得靠黑芝麻救命呢。”我这才想起去年母亲在我生日那天曾向我许诺:“等你长白头发了,我就用黑芝麻给你染!”
回城前,母亲问我这次要几瓶油。我提到村里的道生叔叔送我的一瓶亚麻籽油,说他们旱年仅得5瓶,却特意送我一瓶,说送出去的几瓶是最挂心的,现在我也得把好东西分享给大家。母亲听得连连点头:“今天你先拿一瓶回城,好油还需要沉淀,你下周再回来拿吧。”
暮色中,我望着渐远的村庄,油然而生的不仅是感动,更是对土地、对亲情最深的敬畏。原来这世间最珍贵的味道,从来不在超市货架,也不在高档的饭店,而是在母亲晒黑的掌纹间,在故乡的土地里,在那些被汗水浸润的晨昏交替中。烈日下母亲佝偻劳作的身影,挥洒在田间地头的汗水,终究化作这瓶中最醇厚的油香。人生不易,农事更难,但正是这些平凡的坚守,才让生活有了最踏实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