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兵
仲夏,南京。刚刚,阳光还白晃晃地刺眼,只一会儿工夫,光线就猛地暗下来了,一阵急促的雨声由远而近地快速袭来,阵势浩大,雨点硕大而稀疏,在阔大的梧桐树叶上打出团团白色的水雾。我刚撑开雨伞,雨水已在枝头远去。光线又渐渐地明亮起来了。那林间咏唱的蝉儿似乎得到了雨水的滋润,叫喊得更起劲了,忽而独奏,忽而多重唱,与泥土里的虫鸣声交叠应和,声音越发清亮了。
大道两侧的梧桐,在短暂的雨水洗过后,叶子有着一种深邃的绿,仿佛被绿色水彩多涂抹了几下,颜色有着一种近乎夸张的厚重。梧桐树体格魁梧,枝干遒劲,但却鲜有笔直的主干,通常在树干2~3米以上横溢斜出,形成三三两两的分支,以近乎决绝之态另谋出路,写意出一种“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的意境。分支处形成一个具体而微的天然“平原”,在这中间,有的却又有着若干新生的梧桐细枝嫩叶,不分主次,成簇生长。我想如是儿时游戏光景,当是绝佳藏身之地,不由得有了攀爬的念头;再看看微微有些发福的身体,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由得有了些伤感。
可能是经过刻意修剪,分支又都以近乎直角的弧度折转直上,在梧桐大道上空如巨伞一样斜伸撑开,密密匝匝,几乎不留丝毫间隙,如像树一般彼此“分担寒潮、风雷、霹雳,共享雾霭、流岚、虹霓”,在大道的顶上形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态势,犹如一道道天然的拱门,又宛如巨大的连营帐篷,挨挨挤挤,将灼热的阳光阻挡在外,在大道上洒下成片成片的荫凉。这时候,有一阵一阵细微的穿堂风经过,这大道上又平添了些许凉爽之感。
这百年学府的独特气息,就这样如绿荫铺天盖地般汹涌而来,我完全沉醉其中了。
我沿着大道缓缓向前,贪婪地感受着这省内顶尖学府的气息。近前的一棵梧桐树吸引了我的目光,树身斑驳沧桑,青褐色的树皮,原本光滑的表皮上有着诸多不规则的脱落,那也许是风霜雨雪的百年侵蚀,也许是岁月坎坷的前行见证,在古朴沧桑中却又有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让人宁静,又似乎发人深思。我用掌心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有着很粗糙的质感,仿佛是时光的褶皱和沟壑。我张开双臂,摆开架势,想要和它来个亲密的拥抱,却不提防我的双臂只能及其一半,这百年的梧桐竟然不容我如此“亵渎”。
树下,偶有从树叶稀疏处漏下来的几块亮斑,随风而动,难以捕捉,在我们身上轻轻拂过后又滑落下去,在地面上形成一些动感的光影,你追我赶,手脚并用,行动欢快,在大道上蹦蹦跳跳了几下,迅疾又跑到我们前头去了。
前面,是几个带着孩子来感受大学气息的家长,他们的语声小心翼翼,许是给孩子内心种下希望的种子;对话轻微缓和,似乎生怕惊扰了树荫下石条凳上看书的学生,也怕打破了这校园特有的宁静。孩子不断地变换着背景,年轻父亲手中的相机不断地捕捉着、定格着,欣喜与向往小苗正在悄悄地生长。在他们的身后,远远地,一个长者手里推着一辆自行车慢慢行来,似乎边走边在思考着什么,表情时而凝重时而放松,丝毫没有注意到我们,又或许对我们一行的举动已经司空见惯。我注视着他走近又走远。梧桐树的浓荫温柔遮护着我们,如一位沉静宽厚的长者,微笑着、接纳着,而又是护送着、托举着。
浓荫深处,蝉鸣之声又起,前方涌泉池的水声渐次传来,间以风过树叶声,树梢水滴落地声,在这“蝉噪林愈静”的午后,似乎是莺语花底泉流冰下,又似乎是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层层叠叠、断断续续地传来。涌泉池四周的梧桐在自觉与不知觉之中,向涌泉池上方靠拢,形成一个天然的穹隆。穹顶之上,几朵硕大的白云在蓝天上慵懒地走走停停,慢吞吞地拨开枝叶,在涌泉池里留下若有若无的倒影,水色倒更显清洌了。这时,高处的阳光为层峦叠嶂的树叶镶上一道道金边,显出一种特殊的明媚。涌泉池的水柱唰地腾起又落下,碎成一池,飞珠溅玉,薄薄的水雾迅速扩散,裹挟起淡淡的彩虹,光与影有着一种亲切和谐的模糊,如同那六朝的时光,在恍恍惚惚之间已然不见。
教授说“在这里上课,就是在皇宫内院上课”。就在这样安静的时光里,一连串如雷贯耳的名师大家接踵而来,竺可桢、茅以升、严济慈、吕叔湘、徐悲鸿、李四光……甚至有着王国维、梁启超等文学大家的身影,还有那异域而来的“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报之以歌”宽衣大袖的泰戈尔,以及在身侧兼作翻译的林徽因……六朝早已远去,故纸堆也是尘封已久,但总有一些感觉在内心油然而生。茅盾先生在《风景谈》中写道:人是“风景”的构成者,没有了人,还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又有什么值得怀念的?这是切中肯綮一语中的。
梧桐之于南京,或许是开端于东南大学的农学教授,后又广植于“一句梧桐美,种满南京城”的爱情,再以南京首任市长刘伯承之续写,才得以如此广布而茂盛。在梧桐大道深处,那大师辈出的大礼堂,那始建于民国的体育馆,那苍翠依旧的六朝松……让人无限神往,一种庄严的朝圣感无可退让地占据了我们的心田。
思绪及此,我不由信手落笔:风从东南来/将绿意随意地铺展/合抱的树木/琴键般屹立在道路两旁/蝉鸣的遽然/是打开木简的匆忙/或是惊醒岁月的莽撞/百年树木的气度/长河般,不可阻挡……
入心了,一念便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