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正利
每日如钟摆般在单位与住所之间荡来荡去,奔波于水泥森林围砌而成的格子之中,日历在无声中悄然翻过。唯有暮色四合、路灯渐次亮起后,开始一天的慢跑,才能踏着薄薄一层夜光,从小区内外品类众多的各种树身边从容经过,一遍,再一遍,如同在时光边缘徒劳挪动身体的闲人。
楼下那一排银杏树,一共有10株,自初秋起便如金色信号般勾引着我的眼睛反复凝注。三四年前第一次看到它们齐齐穿上金色羽衣静立在秋阳下,又在数日内迅疾褪去华服归于沉寂,那种既壮又悲的感觉在心底翻涌,便决意要为它们留下些许文字。
前些年,那排银杏是有12株的。因为某些缘故,我长达半年多不能正常享有晚饭后那段走路散步的悠闲时光,故而不得知最西边的那株银杏是何时开始悄然滑向生命终点的。那日猛然看见它周身叶子已然枯尽,化作深浅不一的褐色,每一片都如凝固的叹息,在无力挣扎。我愕然凝望,在它跟前站成了另一根枯木。最东边那一株深陷于竹丛的围困之中,细竹们十年里愈发密不透风,今年那株银杏仅余的两个枝杈上可怜巴巴地挂三两片叶子,那几片叶子也终在其余兄弟姐妹尚绿意飒爽之际便已委顿成暗黄,如早夭的婴孩——这种结局自是在十多年前它被种进这竹丛夹缝的一刻便已无声写就。
西边那株呢,原本生长在开阔之处,十年间与姐妹们并肩向上,枝叶繁茂,生机勃勃,何以遭此灭顶之灾?最大的可能不过是最西边单元低层的人家嫌它日渐伸展的枝丫遮挡了阳光。那繁茂的枝干,大约便成了它不可饶恕的“过错”,无声的判决之后,生命遂被截断。如今,在微黄路灯光晕的烘托下,仅存的十株银杏整齐地排成一列,它们全都褪尽绿意,换上了微黄的盛装,宛如肃穆列队,静候生命燃烧至最辉煌时刻的降临,而后坦然等待彻底褪尽华美金衣、归于沉寂的那一天——无论气候如何暧昧地拖延着季节的边界,毕竟是十一月底了。
四季仿佛加快了更替。我踩着夜色往季节深处走。路灯的光晕被风扯得更薄,十株银杏的金黄在暮色里渐渐沉淀,像被岁月浸过的旧笺。风里的寒意重了些,刮过银杏光秃秃的枝丫时,带起细碎的呜咽。街边的栾树褪尽秋日的热闹。那些曾挂满枝头的灯笼状蒴果不知何时已被风悉数收走,只留满树细枝在凉夜里伸展,像谁用枯笔在灰天上勾出的细瘦线条。晚风萧萧中,栾树日渐消瘦。它们立在街边,犹如一列被岁月抽去了丰腴之脂的骨架,枝条如被风磨砺过的枯瘦手指,伸向灰白天空。又一个冬天无声无息地降临了。
然而,环顾四周,香樟、广玉兰、女贞这些常青树在寒季里却顽固地维持着欺骗性的绿意,尤其在夜色迷离中看去,恍然使人疑心夏秋尚在。尤其当人家窗户透出朦胧灯光,映照在香樟叶片上时,那绿意不仅不沉郁,反而片片嫩绿中透出虚幻的鹅黄,娇嫩得如同春天那场浩大落叶之后才新发的嫩叶,初生一般,全无风霜痕迹。它们精心营造着季节停滞的幻影,使凝望暗夜的眼睛,在萧萧秋风里反复陷入真实与假象的旋涡中,几乎忘了时间其实正冷酷地碾过一切。
常青树以其不凋的假象迷惑路人,如城市永不疲惫的喧嚣,粉饰着时间不可逆的流逝。栾树却是诚实的,它们顺应季节,坦然承受枝叶脱落、筋骨毕现的消瘦。银杏的命运则更如一部无声的寓言:西边那株,不过因挡了人的一窗阳光,便从蓬勃骤然跌入死寂;东边那株,则自扎根那刻起便注定在竹丛的围剿中艰难求生。树的生死簿上,人的印记竟如此深刻。
夜色渐浓,风更萧萧。栾树的枝条在光影里如枯笔在风中细细颤动,它们不抗拒消瘦,亦不伪装丰盈。我再次徘徊于树下,脚步声轻叩着冰冷的地面。树啊,你们被栽于此地,便终身固定于此,看尽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默默吞下无数尾气和尘埃——可你们终究不能像我一样,抖落一身风尘,转身没入灯火阑珊之处。
树被根锁定,人亦被无形之绳系于生计的磨盘之上。树尚有四季分明的姿态,人却常在常青的迷障中忘了自身亦是会枯瘦、会凋零的过客。唯有当脚步在树影间逡巡往复,夜风灌满衣袖,你我才在灯火阑珊处恍惚触摸到那被日常层层覆盖的、赤裸而真实的生命质地。
在暗夜里走,在树影下走,晚风萧萧吹我单薄衣襟——这行走本身,或许便是对那消逝与存在的卑微确认:树影摇曳之处,我尚能呼吸,尚能行走,尚能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