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那时候，我还是渔港边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师，周末闲暇，四川老乡相邀，一同去大海边漫步。冬日的阳光并不炽热，北风呼啸，带来阵阵寒意。在沙滩上，我们见到了无数由四根竹竿支起的架子，四方形的架子上绷着网，网眼宽大如张开的巴掌，网绳上覆满了黑色而闪亮的苔状物。
我好奇地问老乡这是什么。老乡煞有介事地猜测：“这怕是渔网吧。我们大概有幸碰到了世界上最懒的渔民了，他们用‘守株待兔’的法子捕鱼，把网绷在沙滩上，等涨潮时鱼儿自投罗网。”说着，他伸出两根指头牵起苔状物，“看，都长青苔了，也不见来收拾收拾！”
我当时竟信以为真。回到学校，向当地教师一描述，这事瞬间成了全校师生争相传播的笑话。有好事者还为此编了顺口溜：四川两哥们儿，网中是啥物儿？美味鲜紫菜，他俩直愣眼儿！
那时我们二十多岁，刚从四川来到启东吕四海港，第一次目睹种植在沙滩上的紫菜。为了让这个笑话有个圆满的结局，经当地老教师帮忙联系，趁着又一个周末，我跟随紫菜种植户下海采摘了半天紫菜。
紫菜属于藻类，在寒带、温带、亚热带及热带海域均可生长，其生长周期和适宜温度范围具有一定的特性。吕四紫菜偏爱在冬天生长，这是紫菜的生长习性，与吕四独特的海洋环境共同谱写的自然之歌；从孢子附着到丝状体培育，再到壳孢子采集，最终在海水中绽放出成熟的叶状体，每一环节都凝聚着大自然的智慧。
那天，早晨的天边泛起一抹淡蓝，吕四茅家港的海滩刚从冬日的薄雾中苏醒，我便穿上特制的防水服，戴上宽边帽，加入了采摘紫菜的队伍。海风带着寒意与大海独有的咸香，轻轻拂过脸颊，仿佛大海在低语。浪花在三四公里宽的沙滩之外，轻轻地拍打，粗重地喘息。阳光透过薄云，洒在沙滩上，像是为紫菜田铺上了一层金色的绸缎。
沙滩有的细腻如绸，几乎不沾鞋子；有的则泥泞不堪，一脚踏下去，便陷入了泥滩。冬天退潮的沙滩上，没有小动物爬过的痕迹，只有一浪浪细碎的波浪纹，宛如雕琢在沙滩上的艺术品。远处，渔船或远或近地停在浅海上，随着波浪轻轻摇晃。
走近紫菜养殖架，只见一排排竹筏整齐地排列在海中，上面挂满了紫菜网帘。涨潮的时候，紫菜架隐没在海水中；退潮之后，紫菜架显现在沙滩上。不管有没有海水，紫菜就在这网帘上慢慢生长。紫菜种植要经过浸种、立架、挂帘、生长、采收等诸多环节。其中浸种一环尤为神奇，将紫菜网帘投入富含菌种的水池中，让菌种悄然落户于网绳之上。菌种看不见摸不着，这过程充满了玄幻色彩。
在启东吕四，紫菜的生长季节主要集中在每年的11月至次年的5月，跨越整个冬季与春季。这一时段，北风频访，寒冷成为常态。然而，吕四海域的水温、光照、潮汐等条件却为紫菜的生长提供了得天独厚的环境。特别是在冬季，水温较低，有利于紫菜叶状体的形成与生长。紫菜种植户告诉我，紫菜叶状体的生长适宜温度约为3℃~5℃。在吕四地区，冬季的海面水温恰好维持在这个范围内，为紫菜的生长提供了理想的温度条件。此外，冬季的海水更清澈一些，光照适中，有利于紫菜进行光合作用和营养吸收。
起初，看着网帘上那么一小片紫菜，我不忍使大力气，小心翼翼地握住紫菜叶片的一角，轻轻扯动，生怕一不小心就损伤了这娇嫩的海洋植物。然而，那娇嫩的紫菜却有一些韧性，扯不下来，还稍不留神，就从指间滑脱。经观察当地采摘工的动作，我很快掌握了要领——薅——张开五根手指，一把将紫菜捏在手上，果断拽下。这动作看似简单粗暴，却需要极大的耐心与细心。冬风拂面，粗糙而直硬，吹乱了发丝。若没有一身防水服，根本无法抵御这刺骨的寒冷。
周围是忙碌的身影，他们或弯腰或站立，双手在紫菜网帘间飞快穿梭，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他们一边劳作，一边拉家常或开玩笑，偶尔传来几声爽朗的笑声，在海风中飘荡。间或有一两只不怕冷的海鸟飞过，鸣叫声像一把细沙洒进海面，前半截清晰悦耳，后半截蓦然消失在远方。
“头道紫菜”被誉为紫菜中的佼佼者，乃是初次采摘的珍贵佳品，其叶片肥厚饱满，口感鲜嫩爽滑，营养价值极为丰富。当地居民素有品尝“头道紫菜”的习俗，对其情有独钟。然而，“头道紫菜”产量有限，仅能满足本地市场的需求，鲜有富余外销他地。一旦错过，便须待到来年方能再享此美味。
启东坐落于长江入海口之处，长江、黄海与东海在此交汇相融，水中养分充沛，为紫菜的生长孕育了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吕四的紫菜在无污染的滩涂上茁壮成长，水质肥沃、饵料丰饶，造就了紫菜上乘的品质。吕四紫菜形态美观、色泽鲜艳、口感脆爽鲜嫩，被赞誉为“海上之珍品”。它富含多种对人体有益的营养成分，不仅能满足人体对碘的需求，维护甲状腺的正常运作；还能有效降低血液中胆固醇含量，预防动脉粥样硬化的发生；同时，它还能调节血压，守护心血管健康；更能增强身体免疫力，降低生病的风险。
紫菜是复合型的食材，既可烹制成紫菜蛋汤，也可搭配葱姜末炒食，还可变化出紫菜虾仁饼、紫菜炒饭、凉拌紫菜以及紫菜寿司等多样美食。它们不仅满足了国内市场的需求，还远销至日本、美国、泰国、越南、柬埔寨等众多国家及地区。超市里琳琅满目的海苔产品，其主要原料很可能就源自美丽的吕四。
随着时间的推移，篮子里的紫菜越来越多，沉甸甸的，满载着收获的喜悦。抬头望向远方，海天一色，无边无际。大海既慷慨又神秘，它赋予了人们无尽的宝藏，也让人们学会了敬畏与感恩。我们把紫菜从篮子里转到绿色的塑料网袋里，每一袋有四五十斤，全都一袋挨着一袋放到牛车上。他们不会把装满紫菜的袋子码到牛车上，紫菜太嫩了，码在一起容易压坏。
当夕阳开始慢慢沉入海平面，天边染上了绚丽的晚霞，我们的采摘工作也接近尾声。牛车中央堆着装满紫菜的网袋，两边坐着辛劳了半天的采摘工。归途中我发现，有十几辆牛车，拖着紫菜和采摘工从不同的方向，奔向同一个海堤口。在夕阳的余晖中，十多头海子牛牵引着牛车，缓缓靠向岸边。回到大堤上，我径直回学校，他们还要把紫菜送到加工厂。他们送我两衣兜挤干水分的紫菜。那天晚上，全校三十来户教师，家家都吃上了鲜美的紫菜蛋汤。我用一天采风式的劳动，换来了一个小小的人情。
那已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时间过得真快，仿佛就在一转眼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