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谔
我有一个习惯，去外地出差或旅游，总希望能先去当地书店，选购上几本好书，这样晚上投宿后就可以慢慢翻阅，享受宁静美妙的时光！去奈良看完春社大祭回到京都后的第二天下午，妻子和女儿联合作出一个决定：她俩去逛商店时可以带上我，中途把我放在一家书店，逛完商场后再来接我。
位于京都市下本能寺前町的竹苞书楼以经营旧书古籍为主，兼带卖些藏书票之类的小玩意儿。虽名为“楼”，实只一层，临街一面为木质排门，与100年前我国的店铺一个样式。店里的书堆得满谷满坑，顾客几无立足之地，我刚到书店门口就迈不动脚步，眼前几个旧书堆里就有我寻找已久的“猎物”。我不通日文，但由于日本的假名文字与中国汉字有着特殊的血缘关系，所以我瞧日文虽如雾里看花，却不会像看泰文、德文那样一片茫然。四五十分钟后，我挑定了几种图书：线装的全本《北魏郑文公碑》，昭和二十一年二月版；《周秦古鉨选》三辑，铁丝平订，其中有不少印章以前从未见过。鹰见芝香所著的《新叶习书手纸》虽是一本硬笔字帖，但全书结构新颖，分史料研究、基础技法介绍、分类示例、鉴赏剖析，内容丰富，非寻常硬笔字帖可比。书中“季节的用语”一节，让我联想起唐人的《十二月相闻书》，鹰见芝香撰写该书时或受此启发也未可知。最值得一说的是《良宽曼陀罗》一书，平成二年九月出版，是一本良宽和尚的书作及后人研究良宽文字的合集。我第一次读到良宽那么多乐府风味的诗：“青阳二月初，物色稍新鲜。此时持钵盂，得得游市廛。儿童忽见我，欣然相将来。要我寺门前，携我步迟迟。放盂白石上，挂囊绿树枝。于此斗百草，于此打毬儿……”如饮母亲自酿的米酒，遍体爽适。《天上大风》是良宽的楷书代表作，以前临摹过，这回发现他在创作过程中容易为人忽视的几个细节，颇有价值，据此还原整个创作过程，甚为有趣。兴奋之余，上网查询有关研究文献，未见有论及者。本次购书共支付42000日元，约合人民币2100元，与收获的愉悦相比，自觉很值。
两天后的下午，女儿因要开电话会议，没时间带我们上街，便从钱包里抽出50000日元递给妻子，说：“妈妈你陪爸爸去逛书店吧，旁边就有一家，我上网查过了，挺好的。”我与妻按女儿指示的路线步行来到位于京都市惠比须町的和洋古籍书店，店名书法为清代邓石如风格的隶书，小字，灰色，厚朴典雅。店门由几根槽钢用螺丝连搭而成，显得质朴结实。书店面积狭小，几个大书架从地面直顶到天花板，上面插满了图书。最里面一个书架上全是大部头精装本，架前是收银处，一个干练清爽的老头正在全神贯注地逐页翻阅一本巨大的古书，应该是在寻找什么资料吧？他的头一抬也不抬，似乎并不关心店内近十名顾客的举动。妻小声跟我说，他一定是一位学识渊博的专家。望着那个优雅的老头，我心中也油然而生敬意。
我先是挑中了一套四册的《樊川集》。每册封面上均钤有《盛求智藏书印》，朱文；每册末页均有朱笔“昭和三三年二月二六日读终”字样，下钤印《濑口》，白文。全书均有朱笔点过的痕迹，且时见朱笔批注，如第二册卷首有“本卷疑许浑作者有数”；卷四第七页有眉批：“蒯通乞火，汉书四五卷四□”，我轻轻地翻动书页，如闻其吟哦之声，似见其思索之状。我对书刊版本素无研究，当然更不在意其价值，因见朱批书法娟秀典雅、古意盎然，令人生爱；见印板字迹质朴俊朗，几乎可作习小楷的范帖，索价又仅18000日元，遂收入囊中。临出门时，又在收银处前一书架上发现上、下两册《蠕蠕集》，甚薄。上册介绍有关昆虫的知识，下册有昆虫画法的插图，多版套色印刷，色彩鲜亮透明如蝉翼，勾勒提炼物象的线条长短、粗细、位置、姿态均恰到好处。书尾夹有一手写纸条，标价32500日元。翻阅时我想象自己日后若作画，依样在画作上添昆虫一二，或可多挣几文。又想起自己已花去18000日元，欲购此书尚缺500日元，乃悻然作罢。
第二天上午10点，我揣了女儿给的40000日元准时来到和洋古籍书店。此次专为《蠕蠕集》而来。店主已换成一中年女性，结账时她没看书里的价格直接在电脑上打出了66000日元。我大吃一惊，示意她看一下价格，她略表歉意地翻到书的标价处，取出一张狭长的纸条，上有铅笔字一行：“蠕蠕集，55000円”，书风落落大方。我再次吃了一惊，想或可还价，遂从口袋里掏出4张10000日元纸钞，向她双手一摊，表示只有这么多，她迅速归拢了书，表示不卖。
我空手而归，妻问其故，我把买书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妻肯定地说：“那两册小书肯定是32500日元，我当时也算过买下它手中还缺多少钱，所以印象特别深。”过了一会儿，妻子补充说：“昨天那老头应该是懂中文的，我们结账时他还说了声‘谢谢’的。”
于是想起《伊索寓言》中有一则《月亮和母亲》的故事：“月亮恳求她的母亲给她做一件礼服。‘怎么做啊？’母亲回答，‘我没有办法让衣服的尺寸适合你啊。你有时候是新月，有时候是满月，还有时候既不是新月也不是满月。’”《蠕蠕集》的定价不就像那月亮吗？不禁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