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翔
1978年秋天,我背上行囊,踏上奔赴三千里外的古都西安的行程,走进了大学计算机专业的课堂。那时的我,面对一片陌生的世界,根本不知道计算机究竟是何模样。四个春夏秋冬的苦读悄然展开,从计算机结构到操作系统,从算法语言到离散数学,知识的海洋让我沉醉又迷惘。
1984年的秋天,我站在大学课堂的讲台上,在黑板上用粉笔画出粗糙的决策树模型。“未来计算机或许能像人一样思考。”我说这话时,窗外的梧桐叶正簌簌飘落。三十几个学生仰着脸,瞳孔里跳动着对未来的憧憬。那时我们讨论图灵测试,用BASIC语言模拟最简单的逻辑判断,把人工智能的种子埋进早期PC计算机的绿色字符里。
1994年春天,我离开了教师岗位,虽不再沉迷于数字逻辑,但也一直在使用计算机领域的实践辅助和提升工作效率,搭建政务网站、构建政务评价系统、办公自动化等。同时关心并享用着计算机前沿研究成果带来的科技产品,当语音识别、图像处理、专家系统等一系列人工智能领域的难题得以破解,当2016年AlphaGo战胜李世石时,老同学们在微信群里欢呼。2023年ChatGPT腾空出世,整个世界随之振奋,诸多新能源车企推出带有人工辅助驾驶的新车型,参观汽车厂商的自动驾驶实验室,那些精密如血管的激光雷达阵列感知着汽车行驶的周遭环境,智能算法指挥车辆行驶犹如神助。
四十年后的2024年深秋,我坐在女儿新买的新能源汽车的副驾驶座上,车内的中控屏幕上,蓝色的神经网络般的导航线路在闪烁,仿佛在诉说着人工智能发展的便利与奇迹。窗外,沪渝高速的电子路牌散发着冷光,随着车速的加快,心中的感慨也愈发强烈。然而,在即将转向常嘉高速的并道处,左侧车道上的一辆卡车轰鸣着逼近,车载AI却在此时做出了一个致命的决策——向左并道。后视镜中,集装箱卡车的庞然阴影迅速膨胀,女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无力滑动,仿佛当年我在黑板上推演模糊算法的轨迹。
金属撞击声刺破了阳光的宁静,安全气囊爆开的火药味夹杂着记忆的碎片,我仿佛看见年轻时的自己正从仪表盘的神经网络图谱中跌落。车架变形的呻吟声中,车载对话机器人的界面依然倔强地闪烁,恍如当年示波器上固执跳动的绿色光点。
四十年的光阴在挡风玻璃的裂痕中交错,我仿佛站在时代的顶点,脚下是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裂谷。胸椎传来的剧痛让我更加清晰——当人类将方向盘交给算法时,是否也放弃了对不确定性的敬畏?躺在医院的智能病床上,生命体征监测仪的蓝光与楼道里无人配送车的车灯交相辉映,病房里的智能输液泵正通过物联网传送数据。手术机器人留下的微小创口正在结痂,床头的平板电脑中,蔚来工程师发来的事故分析报告闪烁着冰冷的代码,手机推送着某车企全自动驾驶落地的新闻。
晨光漫过病床时,女儿将温热的豆浆递到我手上,我突然想起当年讲解专家系统时写下的板书:“人工智能不是魔法,而是人类认知的镜像。”如今,这面镜子既映照出我们惊人的智慧,也暴露出根植于代码深处的傲慢与盲区。出院那日,残损的ET5T安静地躺在4S店维修区,变形的车架间裸露出缠绕的线束,恍若当年实验室里被我拆解的示波器内脏。我轻轻拂过车门上那道狰狞的折痕,忽然听见车载语音系统发出断续的电流声——这具机械残骸仍在固执地重复着碰撞前最后的指令:“正在规划……最优路径……”
暮色渐浓时,我从书柜深处翻出泛黄的教案本,四十年前用红笔圈出的句子在台灯下微微发烫:“当机器学会思考时,人类更要学会敬畏。真正的智能不仅在于模仿人类,更在于理解人类为何需要被模仿。”远处高架上,无数车灯正汇成光的河流,那些穿梭其中的自动驾驶汽车仍在与人类共同撰写着这个未完成的未来。
或许正如达特茅斯的先贤们未曾预料到的,这场持续的人机对话,终将在方向盘的震颤与算法的迷茫中,淬炼出超越图灵测试的真正智能——那种既能理解飘落梧桐叶的物理轨迹,又能懂得人类为何会在秋风中驻足凝视的温柔而谦卑的智慧。四十年后的今天,我在这条人机共生的道路上既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心中满怀对未来的期待与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