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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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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报纸名称:江海晚报

芦苇青青芦花白

日期: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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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8版:夜明珠       上一篇    下一篇

◎宋一枫

1943年霜降过后,芦花摇摆在风里,河沟边白茫茫一片,大雪寒,芦花飞。

外婆从十五岁开始生孩养娃,三年产俩仔,肚子几乎没有空着过,生了八个男孩后,又添生老九是幺妹。生得多,不见得养得多,存活到娶妻生子有老大、老四、老六和老八。幺妹是奶末头,生在初冬芦花飘飞的傍晚,取名“如花”,亦名芦花。寓意如画,当然出落得水灵,貌白腰壮,眉清亮眼,人见人爱。晃眼十八,到了适婚当嫁的年岁。虽兵荒马乱,但依然草生木长。

既然如花是外婆唯一的女儿,又是最小,那么可谓是掌上明珠,集爹妈爷奶宠爱于一身。八哥只比如花大一岁,跟着从长乐来的部队上的人混得相当熟。打聚星镇东洋鬼子时,八哥参加了担架队,抬下的伤员正好被安置在如花的家里。如花的爹爹,也就是外公,是木匠,闲时南北三埭赶个点工,忙时就和妈妈,也就是那家的外婆,要到二十七里外的荡田拾棉花、种油菜、捉芦柴。大哥、四哥、六哥成家后分出在外。八哥年少,新发小伙子,跟着部队东奔西跑。照顾伤员,端汤递水,帮着卫生员换药擦伤,如花一一应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一天,如花正在灶上给伤员煮鱼汤,卫生员领着一个长得铁塔似的人走到伤员的榻前,“啪”地一个敬礼,大声说道:“政委好!”从那天起,如花不再叫伤员“哎”,也开始称伤员为政委,政委是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是官。知道这个政委识很多字,厚厚一沓纸上的字,一会儿就看完了。还会写字,政委让如花弄张纸、弄支笔来,如花知道河西孙先生家有纸和笔,赶天黑前拿了回来。政委让如花用笔在墨斗里蹭蹭,再在茶缸里蘸了蘸水。政委拿过笔,用舌头舔了舔笔尖,一会儿工夫一张纸写得满满的。如花喜欢识字的人,更喜欢会写字的人,政委识字也会写字。如花第一次脸红着闪出政委的房间。第二天早上,如花和好了温水进来,政委让她把昨晚写的那张纸送到镇上算命先生沙瞎子那里。如花一一照做了。八哥回来表扬了她。

政委是腿上受了伤,一块弹片从大腿的外侧栽了进去,形成一条牛嘴大的伤口,伤口卷出一层肉,像一朵绽放的牡丹花,开得有点大,好在腿上肉多。外公宰了一只羊,羊肉上镇卖了,如花炖了羊头及羊杂,政委半推半就把羊杂汤也喝光了。半个号头政委就可以下床落地走动了。下床那天,可把如花高兴的,脸上乐开了花,转而两行眼泪挂在腮边,政委问道:“怎么啦,如花?”如花说:“伤好了,要走了吗?”政委没有回答,知道部队上有纪律。八哥跟如花讲:“上面要派个团政委来这里指挥战斗,估计就是这个政委。”

政委固然留了下来,指挥了一场接一场的战斗,也还住在如花的家里,如花跟着卫生员忙前忙后,成了卫生队里最能被使唤的姑娘。

如花喜欢上了政委。有人看出来他们在相爱,试着给他们说段婚姻。是的呢,女大不中留,可外公和外婆不同意了,说那政委是部队上派来的,仗还没打完呢,肯定还要去打仗,危险。

两年后,终于有一天,政委他们把东洋人打跑了,男人们络绎回了村庄。政委是在那个初冬的晩上,踏着蒙蒙的月霜悄悄离开了外公家。政委走时只跟八哥说,上面下达了新任务,让他即时赴任。到了天黑,八哥才把政委离开他家的事告诉了如花。如花怔愣了一会儿,对八哥说,知道了。

从此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如花。政委在1958年来过村上,是坐着吉普车来的,那种绿色帆布车。村上的人还能认出是政委。政委问起如花怎么样了?八哥说,要问你呢。

村上更多的猜测,是如花跟着政委跑了,打上海,打杭州,传说政委指挥战斗,如花给伤员包扎伤口。或传说他俩结婚后,政委又升职了,做了大官,到了北京,还有警卫员,有了六个孩子……政委出门都是小汽车,匣子枪都是随身带的……

外婆自从找不到如花那天开始,拄着一根竹棍,一步一摇地走到村外的苇塘边,扬起手遮着眼睛努力地望向远方……她每天都在等如花。

这之前,外公挽托媒婆为如花许了一门亲事,是邻村的同行林木匠家的老三,和外公常在一道做工。外公做木匠,吃百家饭,行千里路,自然能看出如花喜欢政委的心思。为了早日断了如花对政委的念想,外公给如花备了嫁妆,足有三拖车,想让她早日嫁人出门。

日子定在十月廿六,张瞎子话是好日子,就在婚期临近的一个星期,十月十八拖嫁妆。如花跟外婆说要嫁人了,出去买几样称心的物件。外婆看如花有了回心转意的意思,就答应了如花,从定妆铜钿里拿了一块洋钿,让如花一个人去了镇上。最近的镇是日新河,远一点的是捞货泥坝,更远点的是曹家镇。不知道如花这天上了哪个镇。

可一直到月到斜西,如花还没回来。外婆一个人站在芦苇塘边,来回走着。如花怎么知道呢,外婆看似一棵挺拔的芦苇,但外婆是缠裹的小脚,像芦苇的根,脆生生细弱弱。外公走了很多地方,到处打听,据说如花跟个男人去了部队。外公和外婆认为:如果跟政委跑了,跑就跑了吧。政委除了年岁大了些,人还好,做干部的,就希望如花跟个好人过日子。后来,传来部队开拔前线的消息。外公和外婆整天坐立不安,经常打听部队里的一些事。后来听人说如花也上了前线做卫生员,然后再也没有消息了。

直到政委回到村里,问起了如花,全村人才知道关于如花的故事,都是猜想和传说。外公本有心脏旧疾,加上政委说了没有与如花在一起的事实,外公从此病倒了。郎中说,过不到开年的小熟。固然,在次年的立夏前三日,往生了。

外婆老了,背驼成了一副弓。

芦苇春天生,青又青;芦花秋天开,白又白。外婆的腰身弯得似一枝芦苇,满头白发,芦花前分不清是外婆还是芦花。她念念有词,听不清是在念叨还是在念经。她的心跟芦苇一样,空了空了。

又是芦苇纷飞,秋冬的阳光暖暖地吹开了芦苇的花,外婆坐在门口的藤椅上睡着了,或者没睡着,醒来,或者压根就没醒。忽然,外婆的腰不弯了,像是从椅子上腾空起来,如一把弯了多年的弓忽然射出的一支箭。

她走到大门口,喃喃地,像是在央求着,你们都回来了啊,如花,你也回来了啊。然后,外婆倚着大门,像是在笑着,而眼泪灌满了脸上纵横的皱褶。外婆老了,她是执意不去卫生院的,她让八哥陪着。她责怪八哥不该把政委走的事告诉如花。外婆竭力地回想着如花走的那天穿的什么衣裳,她让八哥媳妇把芦菲花布买回来,制成寿衣,她说如花能认出来的。外婆熬到早春,雨水惊蛰间,泥里的芦刺扎了出来,芦苇的生命再次轮回。

这个故事遥远到有些不太现实。而时令霜过冰来,芦苇花开得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