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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2
星期日
当前报纸名称:江海晚报

望海台记

日期: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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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11版:文化周刊       上一篇    下一篇

注:①南通吴方言区常用小农具,刀口取斜势。②一种儿时游戏。地上画格,以草为押,立远扔之,中者为赢。③承原作上文意,指崇明县。④清雍正四年(1726),常熟县被划分为常熟县和昭文县(东境置昭文县,两县治同城)。⑤雍正年间(1723—1735)绘《太通道地图》即有“牛洪”,至少有300年历史。曾是长江口主航道第一个商港,因长江水道南摆及围垦,现离江10公里。⑥南港:指牛洪港;荡里:芦苇荡,大片芦苇区域。塔身矗立,何等巍峨,危乎高哉!远处,侧身其间的望海台显得格外矮小和卑微。

◎陈俊

家西南300米有望海台。

小时少出远门,乡间亦无楼房等较高构筑物,望海台便成了孩童眼界所及至“高”无上的存在。立于塔侧,仰观其上,蓝天之下,白云悠游,似觉云驻塔移。塔身矗立,何等巍峨,危乎高哉!直至有一日,身为教师的父亲告诉我,他教学勾股定理时,曾带学生在望海台下用竹竿测日影求得其高度不足20米时,我才意识到“偶像”与“本真”之间的巨大反差,竟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对当时的童年玩伴,这个“秘密”我一直守口如瓶,似欲维护其不可动摇的一种神圣!

望海台常为远近孩童玩耍“集结地”。那时农家多养羊,挑羊草便成了劳动“必修课”。放得学来,书包一扔,便拎竹篮斜凿①而出,未几,便有三五小友聚于望海台下。也常有以挑羊草作幌子出去的,登塔、赌草②玩耍一番,至天黑而返,或远处隐约有谁家大人呼“回家吃饭”,便散开各自归。

其时邀约莫过于登塔之乐!望海台为下丰上削立塔,底约四米等边,拔地而起的四根立柱逐渐收拢,上置与底约略相等的框台,大部分面积悬空于立柱塔身之外。塔身南面有梯通向塔顶,但梯不及地、高悬头上,须先依斜撑攀爬两三米方可及。拾级而上,风力渐增,更须抓牢踩稳,步步为营。及至塔顶,坐于塔沿,俯首下视,天地欲倾,少有不手心出汗的!登高望远,极目视野阔,一览众舍小,确是与平地别样的视觉感受。近处,村里农舍星罗棋布镶嵌于绿野阡陌之间,既随意又显章法。若是四五月间,景致尤佳,复苏后的田地色块丰富,鲜活又有生机。南眺是一望无际的“大色块”,从脚下延绵开去,不见尽头。这片完全从江中淤涨及围垦成陆的土地即是南通农场的所在。西望可见狼五山。如若天气晴好,一抹淡淡起伏的“水墨”会隐约出现在视野尽头,知道这是常熟虞山还是后来的事情。之后出去上学、工作几十年,虽时常回去,竟极少有暇关注、光顾望海台。

乡间都称其为望海台,可这儿至海边有近百公里之遥,与海不相望,似应称其为望江塔更合适。但长江南去也有10公里之距,江亦不相顾。

然而,历史上这儿确是江与海“相会”的地方。

清宣统年修《江苏省通志稿》记:“县③西南隔海,与太仓州东北境相望,其地为昭文县境④交界处,曰白茆口。为南岸大江入海之始。”“北岸与白茆口相望者,为牛洪港⑤,南通盐河水入焉(南通盐河,自县东境金沙镇分而南流三十里,至此入江海交汇处)。”可见,北岸牛洪港与南岸白茆口相对,百年前即是“江海交汇处”。望海台即立于牛洪港西侧,曾“目送”牛洪港繁华过后的悄然“谢幕”。

望海台见证了“江”的历史变迁。

母亲小时大部分时间在此生活,这儿有她的许多童年记忆。她说那时站在屋前即可看到前边汪洋一片中时隐时现的船帆,也曾目睹江潮逼岸、土地和庄稼轰然坍塌的情景。由于土地塌没、江岸逼近,那时家宅经常会遇到被淹的情况,常弄得一片狼藉,几欲卖房迁家。有弄船的邻居叫李松林的,说前面江中前天一晚上涨出一篙子高,江滩在快速淤涨,劝说暂缓迁家。母亲记得14岁那年上海解放前后局势动荡,外公送她回乡下不久,夏天大雨如注,连绵不断,又恰遇台风肆虐,江潮侵入家中,水深及腰。母亲见东山墙出现裂缝,上前抚摸察看时墙体突然向外倾塌,瓦片瓦板瞬间泻下,人顿时立于瓦砾堆中!好在屋脊不高,母亲头和肩部只是流了不少血。奇怪的是,次晨潮水退去,家南边便涨出一望无际的沙滩。由此,迁家的计划作罢至今,而江岸反倒一路“南迁”,遥不可望。

海门县、南通县“水利志”对这次灾情记述大体一致。1949年7月上旬,暴雨成灾,7月25日,6号台风过境,长江出现接近1931年的高潮位,从裤子港到竖积洪港的干堤有16处破缺,港支堤24条全遭破坏,许多房屋被台风吹倒。这些记载与母亲的记忆吻合。

从1957年冬围牛头坝至竖积洪港、1960年围大安港至老洪港、1961年围牛洪港至竖积洪港西丰头坝、1964年围老洪港至新开闸、1965年围东方红农场东西两侧、1970年围立新坝两侧,先后六七次围垦,望海台南以河为界的南通农场全部形成,望海台以及曾经繁华的商港牛洪终与长江“作别”!

望海台留存着“海”的原始记忆。

祖辈们对于海和江的认知没有清晰的边界,世代相传的概念里也许更多的是海的印记,虽然靠江,但反而对江缺少具象的意识。江海大地为长江冲积平原,原先沉浮于黄海之中,汪洋一片。南通东境海中自唐初以降沙洲涨坍、沉浮不定,至清初完全塌没,家乡旧域复涨成陆还是在清康熙中后期,一代又一代沙洲离散淤涨、延伸并岸,至民国时期仍不断交替有沙洲坍塌淤涨。儿时常听长辈们提到哪年哪月发生“海坍”,其实就是潮水入侵、岸堤坍塌,是江岸还是海岸,还真难以说清。我祖父母所住向北虽只十几公里,儿时常听那一带称南部这一片为“南海”“南港”“荡里”⑥。当时也不明就里,我们身处其中,感觉不应该以“海”定义。其实这些表达极富信息量。历史上这儿既然曾经“江海相会”,在居于北部片区人们世代相承、口口相传的概念里,对南部称“江”道“海”都不错,只是以现时观照,这里已远海而已!

小时嬉于望海台,曾挖见埋设于其居中位置较深处的一块见方金属标识,上面刻字无非是某单位某年某月建造,具体表述已不记得,但潜意识认知其很久很久前就已在此矗立。有家乡前辈记为解放初期建造,说曾见有小艇运载钢材泊于牛洪港,从船上卸下,抬至现场。我近从国土资源部门溯得其源,档案登记为“1953年长江水利工程局筑”,标识为“牛洪港6310”。当年设置于此,显然是作为观测或测绘标识之用。

几年前,家西南约1公里处新建了500千伏变电站,电力线分成几路从这里引出向远方延伸开去,周边便陆续竖起不少高大巍峨的输变电塔。侧身其间的望海台显得格外矮小和卑微。但是,望海台所承载的那一片土地的历史印记、童年雅趣和美丽乡愁,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久弥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