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龙
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豫北山村常见的土布衣裳,衣服上一摞一摞补丁,他肩头背着半袋黄豆,身边跟着一个小伙子,沿着从山里伸出的铁道线,一步一步往前走着,步伐坚定有力,眼睛里充盈着火辣辣的希望之光,远处,东方天际,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
30年了,这个画面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定格着,不时回放。
那是1994年12月,当时我在济南军区某团六连任职。团里决定我参加接兵工作,担任接兵连连长。
那年,我们接兵连的兵源地是在河南济源市。我们走访的第一站是坡头乡。我在电话里跟乡人武部李部长提前说好了,第二天上午8点左右到坡头乡走访,那里有市武装部为我们初定的三个兵员。李部长满口答应,一定提前做好安排。
这天,7点多钟我在宾馆楼下吃了一碗河南烩面,然后就坐着市人武部的吉普车往坡头乡出发了。12月中下旬的中原大地已明显有了寒意,一眼望不到边的广袤原野上,麦苗如茵,一派勃勃生机。坡头乡距离济源市中心不过二十来公里,吉普车在砂石公路上吼叫着,不一会儿就到了。
在乡政府,我们与人武部李部长寒暄了几句,就一起往村里走去。前面两个预定兵在李部长的带领下我们很快就走访结束,俩兵憨厚老实,不是油头滑脑的样儿,我们觉得心里有底了。
第三个需要走访的新兵姓张,李部长却是一脸歉意,说小张所居住的山村距乡政府较远,且山路狭窄不通车,昨天已电话通知村干部,转告小张和他的家长今天上午到乡政府来。
李部长说得在理,我们调转车头,回到了乡政府。来到李部长的办公室兼宿舍,一间略显破旧、黑乎乎的青砖小瓦房子,一床黑黑的棉帘子挂在门楣上。室内已烧起了土暖气,一把茶壶在炉子上咕咕叫着,冒着热气,人一进屋,浑身上下就感到暖暖的。
我们在屋里喝着茶水聊着天,天南海北地扯着,焦躁间,我看了一眼时间,已是上午11点了。我用询问的眼神看了一下李部长,李部长正打算答话时,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李部长咽回了想说的话,声音平稳地说:“请进!”
随着话音,进来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黑黝黝的脸庞,皱纹似刀刻,憨憨的神情。他进到屋子,一只手还拎着一只鼓鼓的蛇皮袋子,另一只手拉着一个小伙子的手,嘴里不停说着:“快叫首长好!”
小伙子随着父亲的叫唤,瞪着明亮清澈的眼睛,瞅着满屋子穿军装的人,神情有些羞羞的,声音却是粗粗地说着:“首长好!”
中年人放下蛇皮袋,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盒有些皱巴的香烟,用浓浓的乡音说:“各位首长请抽烟。”屋子里的人都挥了下手,确实,包括李部长在内,我们没一个人抽烟的。
中年人似有些尴尬,忙解释道:“让各位首长久等了。我们今天6点钟就从家里出发了,沿着铁道线走的,紧赶慢赶,耽误各位首长时间了,对不住,对不住啊!”中年人嘴里不停打着招呼,两只手却有些不自在地在自己的粗布衣服上来回擦着。
李部长赶紧搬来两张凳子,我笑着让老张父子俩坐下说话。交谈中,我了解到,老张家住在坡头乡最偏远的一个村,离乡政府有十七八公里,村里不通公路,走三四里山路才能到达铁道线。老张平时在家里就和老伴种着几亩山地,维持全家的生活。贫困和窘迫一直困扰着这个家庭,老伴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不能干重活,家里两个小孩,面前的小张是老大,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在家跟着父亲种地,还有一个弟弟上小学四年级。
直觉告诉我,面前有一个渴望走出大山的孩子,更有一个需要让孩子走出大山来拯救家庭的父亲,我在心里已有了初步想法,只要体检、政审合格,这个孩子我一定要把他带到部队。
见我们好长时间没说话,老张嚅嚅地开了口:“各位首长,我们就想着让孩子到部队去锻炼锻炼,大清早从家走得急,也没啥好带的,就灌了家里今年刚收的半袋豆子,是我们全家的一点心意!”
我们的目光这才转到放在一边的蛇皮袋子,原来里面装的是半袋黄豆。我的脑海里瞬间就涌现出了文章开头的画面:身背半袋黄豆的父亲与渴望走出大山的儿子,一起行走在铁道线上……
沉默半晌,我本能地想拒绝老张,但回头一看神情有些沮丧的小张,顿时改变了想法。我与李部长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半袋黄豆我收下了,只是我把口袋里带着的三十几元零钱硬塞在老张的手里,那半袋黄豆我也随手交给李部长,让他转交乡政府食堂。
小张后来顺利地来到了部队,不过跟我不在一个连队。听说,小张到部队后干得非常出色,入了党,立了功,后来还转了志愿兵。不久,我也转业回老家了,但后来有河南籍的战友告诉我,小张退役后留在济源城里工作了。
这一切,与那半袋黄豆有没有关系?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