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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0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江海晚报

一笑而过

日期: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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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8版:夜明珠       上一篇    下一篇

◎陈中锋

那年,我被紧急召唤,直奔如皋人民医院,因为身患帕金森卧榻多年的父亲快不行了。

在ICU病房,我见到了面无表情、毫无反应的父亲,他静静地躺着,身上插满了从仪器上伸出的管子。握着他的手,才感觉到父亲的一丝丝体温和微弱的脉搏。

“你喊喊,也许他能听到。”护士长提醒说。

于是,就有了轻轻地呼喊和叙说。

“爸爸,老家的房子整理好了。我们现在出院,带您回乡下老家了。”

瞬间,我感觉到他的手微微抖了抖,僵硬的脸色忽然松弛下来,竟然有了一点点表情,那是风一般经过的笑意。

父亲走了,走过了八十七年的坎坷人生。我感觉,他是带着微笑走的。

祖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穷苦农民,兄弟三人,只有他一人娶妻,共生育了五个孩子,我父亲是唯一的男丁。在父亲十岁的时候,祖父作出了一个决定,送儿子去私塾读书,这在当时可谓“前卫”!因为一个赤贫的佃户,全家七口人还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读书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一家人坚信:读书能改变命运。

1949年,父亲的读书生活结束了。他前面到家,后面跟来了一个族兄,族兄对祖父说:“兄弟他能识字断文,有文化,让他跟着我出去闯一闯吧。”那是一个社会正在动荡巨变中的时期,安全风险极大,祖父有些犹豫,但他看到了父亲那笑容中的期待,便点头同意了。从此,“文化人”父亲就进入了“先进行列”为党工作。

在我记事时,父亲总是在“外面”工作,常有调动,少有回家。

1972年,父亲调任如皋县磨头公社党委书记,那里离家很远。所以他决定带上妻儿赴任,我和弟弟幼小,所以跟随父母去了异乡。

记忆中父亲总是很忙,一辆半旧的脚踏车,车把前挂着一只人造革皮包,边上扎一条毛巾,背上常年背着一顶遮阳挡雨的草帽。太阳初起时,他便离开大院,很晚才回来。

父亲在磨头镇工作了十年,他的同辈、小辈陆续升迁,可他还在原地踏步。有人说:“县委书记是你的故旧,你咋不与他说说?”的确,那个领导与我们家有些渊源,他俩早年一起工作时,就是无话不说的好友,父亲笑笑,摇摇手,转移了话题。

当年,正是“农业学大寨”火红岁月,人民公社领导班子的办公桌就是乡村田头。他们时常要去生产小队“蹲点”,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我感觉父亲除了开会动员时像个干部,平时看上去就是一个衣着整洁一点的农民。父亲五十岁左右时担任了区委书记,几年后又调去了县城,几番流转,最后去了一个部门担任副职,那里的正职还是他以前的秘书,由此,周围的人多有不平,每每有些微词,父亲仍然是微微一笑,并不搭腔,转身去忙其他事情。

我们兄弟姐妹共五个人,大家靠入伍、考学都找到了工作,而且在各自岗位干得风生水起,在家乡传为美谈。在这个话题间,父亲总是笑容绽放,坦然而又自豪地说:“我没有为自己的子女求过人、搞过不正之风,他们是我人生最大的财富!”

1979年9月,我高考录取入学。父亲坚持要送我去县城汽车站,他约了一位邻居叔叔,用脚踏车带上我的行李,他自己带我骑行,那年我17岁,几次要求自己骑车带他,他就是不同意,二十几里的路程中,父子之间的交流并不多,我忐忑了一路,到达车站,他把我送上车,挥手道别时,我看到他慈祥的笑容,同时也看到那两鬓白霜。

1982年8月,我毕业分配去了海边的一个小镇任教。父亲拿着那份介绍信看了又看,就像看我们小时候的年度成绩报告单一般仔细。他说:“我送你去报到。”“不用,我自己去吧。”他摆摆手,用微笑作出了决定。在海边,我们终于找到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校”,安顿好一切,我送他回程,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终于等到了汽车,上车时他嘱咐我:“这里条件艰苦,但你必须适应工作环境,走好人生关键一步。”在停顿一下后又说:“再苦也要笑对人生。”大客车绝尘而去,我独立路边,好一番惆怅。

那时,我记住了他的教诲,应该说,只是记住了。

现在,我在甲子之年终于读懂了父亲的淡然、灿然或是怡然的笑靥。

是呀,人生必须微笑面对,否则就会自寻烦恼、郁郁寡欢,也许还有苦不堪言、痛不欲生。

生命何其曲折和短暂。“一笑而过”之间弥漫着深爱、智慧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