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顾妍
烟丝从清泉上渗出,环绕在街巷间。额上黑瓦黛墙亮得几近要滴出水来。脚旁水草搔首弯腰,时不时挠挠路人的膝盖。
“啪嗒啪嗒”由远及近,一根狗尾巴草颠颠地拐进小巷。
巷中不时传来歌声,“大河向东流啊……”
“江之南!”梅姨抄起手里做伞柄的木棍就预示要打。一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端坐在桌前,一身淡绿旗袍,像一朵盛开的白茉莉,静默得似全然不见身旁的闹剧。
“好妈妈,有话好好说。”江之南嬉皮笑脸地躲着木棍的挥击。
“说去找灵感,找了个啥?狗尾巴草?”赶不上江之南躲得快。“女孩子都那么大了,高低说出去也是个江南姑娘,注意点形象,天天跟个假小子似的。”梅姨看着江之南那掺杂着些许碎杂草的蓬乱头发,抛来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白眼,拍拍沾上些许轻灰的旗袍下摆,抹了抹翘出碎毛的鬓角,在老人对面坐下,一如往常的端庄。
江之南抓了抓乱草包一样的短发,将嘴里的狗尾巴草“噗”地一吐,挤到老人身边。“阿婆,又在画伞面啊?”金丝眼镜上方的眉毛微微扬了扬。江之南又使劲往老人身边拱了拱,老人手中的毛笔被挤得一划,一条突兀的黑线赫然于一丝淡雅精致的小桥流水当中。伞面上原本古色古香的水乡之韵也在错愕间被划开。
江之南看着自己的罪行,怂怂地缩了缩脖子。老人呼了呼气,将伞面整地摊在一旁,那一条黑线扎得江之南不敢抬头。“你做的伞呢?”江之南老老实实地交上她磨好伞骨,贴上油纸的一把把小白伞。她的伞不同,她的伞面上既没有素雅淡漠的兰草,也没有暖暖炊烟下的小桥流水,只是白花花的一片。面对阿婆询问的眼神,她一如既往地拿“没有灵感”搪塞过去。阿婆也不追问,只是每每呢喃“画伞亦是画心。”
江之南经常爱听去县城上学的哥哥姐姐讲述大城市里精彩纷呈的生活,讲彩虹色的灯带,讲形形色色的车辆、衣服和一堆她叫不上来的品牌名。每当这时,她总是望着天空发呆,神往着那里的天空,用手遮住余光,有意不去看她早已看倦的白墙黑瓦。
入了中学,江之南考进了县城读书。忽地,江之南的身边粉墙黛瓦的黑白世界,转变成了色彩斑斓的车水马龙,她望着陌生而又奇妙的新世界感到好奇又新鲜。白天小心翼翼地探寻新事物,晚上躺在宿舍,望着床板,心里倒怀念起家乡的水韵风光——念起了家乡氤氲的水汽,念起了马头墙和小院子。而这时唯一留给她寄托情思的,便是阿婆当初硬生生塞在她行李箱里的两把油纸伞。一把是外婆已经做好的,上面画的是江南水景、小桥流水人家;另一把是她捣乱而没能继续完工的半成品,黑线突兀地附在纸伞的中线上。阿婆在临行前嘱咐道,“到了大城市,看到的东西多了。说不定就有东西可画了。”
逢雨,江之南不情不愿地从行李箱内侧掏出阿婆的油纸伞,此时,大大小小颜色明丽的尼龙伞里便会开出一朵墨色。一路上,路人频频回头打量着江之南,更打量着她头顶的油纸伞。江之南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在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里好像只有她一人是灰白的,伞沿一压再压。
教室,PPT上惊现她熟悉的马头墙照片。老师介绍说,这是十分具有水乡特色的徽派建筑。
江之南的同桌兴奋地站起身:“老师,江之南的老家就在那里,她的伞上就是这样子的房子!”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一个劲拉江之南起来。
“那我们就请江同学来讲讲她的家乡?伞带上来给大家一起看看吧。”
江之南撑开外婆的那把墨色油纸伞,伞面舒展开的一刻,下面同学哇声一片。江之南略微有些弯着的腰,在同学的声声赞叹中逐渐挺直,像撑起的伞骨。她恢复了在家时在小巷里泉眼旁生机勃勃的模样,双手比画着自己那无比熟悉却阔别已久的水墨画般的家乡。看向台下同学无比神往的眼神时,江之南仿佛看见了当初自己在那一方黑瓦的四角迫切地想来到这个新世界的模样。
回到宿舍,她抚摸着那把半面尚未着色的小白伞……
几个星期后,在老家的外婆收到了江之南邮寄的包裹,撕开包裹严实的泡沫袋,里面的油纸伞一半画着那熟悉的小桥黑瓦,另一半是夜晚大厦的霓虹闪烁,以及横跨水乡和高楼的画面里的一把油纸伞,以一个短发女生为分隔,女孩的脸上笑容灿烂,她补上了原本的那条突兀的黑线……
“画伞亦是画心。”
还有封信:我不后悔出来,但我也愿意回来。
后来,江南出了第一位将现代元素与水乡记忆完美融合的纸伞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