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栩铖
周末,我和几个同学漫步于环城南路,路的左手边依旧是张謇纪念馆与沈绣博物馆,大体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突然,一个路灯上的告示牌映入我的眼帘,却是以前我没见到过的。只见告示牌上画着一位头戴着明朝和朝鲜士大夫习惯戴的东坡巾,面容慈祥,长着长髯的老人,简笔画像上书五个大字“金沧江故居”。告示牌旁边的石碑上,还刻有英文和韩文。我顺着告示牌往里走,不远处是金沧江的故居,门口只有一位保安老爷爷,不收门票。在做了简单的登记之后,我便蹑足而入。
金泽荣(1850—1927),字于霖,号沧江,又号长眉翁,朝鲜历史学家、爱国诗人,与姜玮、李建昌、黄玹并称韩末四大家,本贯花开金氏。他1850年(清道光三十年,朝鲜哲宗大王李昇元年)诞生于一个落魄的士族之家,从小家境窘迫,但志向高远,他自言每每望见滚滚江水,则心中自含快意,于是便自号“沧江”。虽然博览群书,但屡不中第。正当他心灰意冷之际,他遇到了他一生的贵人与知己张謇,两位中朝友人就此开启一生的友谊。他们初见是在1883年,这一年朝鲜发生了壬午兵变,由于朝鲜王朝掌权的闵妃外戚集团过度亲日的立场,引发军队和民众不满,军民联手发动叛乱,攻占王宫,驱逐闵氏家族,日本也趁势派兵入侵朝鲜。正当存亡危急之秋,应朝鲜的邀请,清朝派兵入朝平叛,并驱逐日寇,扶持兴宣大院君主持朝政。在这次随清朝吴长庆入朝的军队中有两位后来的知名人物,一位是袁世凯,另一位就是张謇。张謇在朝鲜期间,广泛体察民情,考察朝鲜半岛的一切,并广泛与朝鲜的士大夫阶层交往。在领选使金允植的推荐下,张謇认识了年轻且落魄的金沧江,他们都给彼此留下了美好且深刻的印象。两人通过诗文笔谈一唱一和,临别时,张謇还赠予金沧江福建印石三方、徽州松烟墨两枚。在朝鲜滞留了三个月,张謇随吴长庆部回国,两人于是便就此别过。没想到一别就是20年。1891年,时来运转,42岁的金沧江会试一举高中进士,受到了朝鲜高宗大王李熙的赏识,于是从此平步青云,1903年任弘文馆纂辑所委员,升正三品通政大夫,主管朝鲜半岛的历史编纂与文化教育。然而金沧江的高光时刻并未持续太久。1905年,日俄战争结束,日本扫清了吞并朝鲜半岛的最后障碍。同年,日本陆军大将长谷川好道驻军首都汉城,建立宪兵司令部,武力威逼朝鲜签订了第二次日韩条约。日本逼迫朝鲜采取亲日的立场,金沧江誓死不从,无奈之下只得以辞职作为最后的抵抗。
孔子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假使面对国家沦丧,礼崩乐坏,且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那就泛舟浮于海吧!孔子这样选择,金沧江也作出了这样的选择。他携带妻子儿女离开半岛,从仁川港出发驶向上海。在上海,他四处碰壁,原来的诸多好友都对他闭门谢客,不欢迎这个逃难的朝鲜人的到来。就在这窘迫的关头,金沧江听闻张謇在上海新办实业投资建厂,似乎有了些许曙光,但两人已经20年未曾联络,又该怎么办呢?张謇得知金沧江的窘境,没有排斥他,热情地欢迎他,并与他把酒言欢,一叙昔日朝鲜之情。
张謇深知金沧江深谙汉学和儒家经典,便安排他在自己新办的翰墨林印书局担任编校,并在自己的新式学堂中担任教师,负责整理教材,纠正错误,于是金沧江有了一份工作,得以养活一家老小。他帮助张謇新办实业,并有机会游览南京、杭州、苏州、常州等地,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集。通过张謇的引荐,他还认识了梁启超、严复、郑孝胥、屠寄等名人,常常与他们信件往来,交流时政,并交换诗书,成为一段佳话。
然而,金沧江的痛苦接踵而至。1910年,日本强迫朝鲜签订日韩合并条约,大韩帝国就此并入日本帝国,成为日本的一部分。金沧江得知后痛心疾首,老泪纵横,因为他的祖国彻底不存在了。他亲自撰写了《呜呼赋》,身着孝服,在每年的国难日,向东祭拜……欲亡其国,先亡其史。日本人禁止朝鲜人编纂自己的历史教材,企图将朝鲜人日本化。在张謇的鼓励下,金沧江振作起来,将余生投入修史的爱国途径中,撰写了大量的朝鲜史书,通过修史来为祖国服务,并将这些史书暗中送往朝鲜各地,送往在中国的朝鲜族人手中,唤醒他们的爱国热情。《韩国历代小史》《校正三国史记》《新高丽史》等都是他这一时期的作品。最激励他活下去的,是1919年大韩民国临时政府的成立。金沧江看到朝鲜人复国的曙光,他亲自为临时政府撰写宣言和陈情书,多次向民国政府上书,请求他们帮助朝鲜复国。
但失望很多时候总是大于希望。金沧江也曾为安重根成功刺杀伊藤博文而振奋并为之作传,但更多时候是起义的失败而带来的无限懊恼。1926年,他一生中的知己张謇故去了,他受到更大的打击。“平生宁愿酬知己,独立苍茫泪万行”,他如此悼念自己的好友。也是在这一年,张謇委托他的企业面临倒闭和被日资吞并的结局;他三个儿子中的最后一个也去世了;被日本人幽禁的废王朝鲜纯宗李坧去世。朝鲜人的君父,朝鲜人的精神寄托也倒塌了……1926年的中国还是军阀混战,满目疮痍,又如何借中国之力去光复朝鲜呢?金沧江绝望了,他认为他的祖国再也不可能复兴了……在绝望之中,在他南通的寓所,在1927年那个深夜,他一口含下鸦片膏,服毒自尽,以身殉国,享年78岁。金沧江的门生弟子和好友故朋将他安葬在狼山南麓,或许正因为这个地方滨江临海,可以从这里远航,可以从这里驶向仁川港,可以从这里回到他的故乡……
游览完金沧江的故居,我已深深被他的爱国热情和伟大节操所折服。然而再回望四周,感到十分萧条,故居外来来往往的人们或许都不会注意到这里。我询问了自己的不少在南通的亲人,他们对于金沧江也大多是一无所知。面对着强烈的反差,我的心中又感到些许失落……
有时候,我想他们的付出是值得的吗?大多后世都不记得他们的丰功伟绩,他们就如同飘落的枯叶淹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
但又转念一想,他们的爱国事迹即使只启迪少数人,也是功在千秋,能够号召世人学习他们的爱国情怀,能够使人们追随他们的脚步,为自己的国家奉献尽最后一滴血!少数人的觉醒,定能一传十、十传百,唤醒千千万万的人,像他们一样忠诚爱国。倘使人人都有一颗爱国心,又何愁国家民族不能够复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