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生
在完成摄影师、诗人身份的定妆后,蔡晓舟开始写散文。终于,他的第一部散文集《北水东流》付梓,此前将书稿寄我,嘱我写篇读后感类的文章附骥其后。好友相托,终是推托不得,便应了。
在我的理解中,散文是被运用最为广泛的文学文体,什么人都在写,什么事都能写,什么时候都可写,尤其是那些乡愁散文、游记散文,霸着手机屏幕,充斥报媒版面,处于一种大众自娱自乐的狂欢状态,俨然形成一种时尚的流行文化现象。
说不上这是文学的幸或不幸,但堪忧的是,这种“平民化”的写作常常在失范与放纵的边缘游走:狂欢而不知警醒,放纵而不知自律。比如,在自媒体盛行的当今状态下,大多数追忆故乡的散文都贯穿着厚古薄今的情绪,脱离不开回忆、观望、沉湎、自我陶醉的语境,甚至对少时的生活展露出假装的笑容;而大多数游记又只停留在照相机式的扫描上,缺少从风景的背后去寻觅历史沧桑给我们留下的思考,成为思想的“失明者”,充其量在网上搜寻一点历史背景或人文掌故穿插文内,煮成一锅“夹生饭”端了上来。
所以,当晓舟告知他在写散文时,我是有点担忧的,担心他在平庸化的俗流中迷失方向,坠入情感空泛、思想缺位、沾沾自喜的写作状态之中。
也许,这是我对散文热的过度焦虑。不幸的是,这种焦虑正被一些现象支撑着:一是专业作家创作散文的热情被稀释。正因为散文写作具有大众性、广泛性、便利性、随意性,人人都信手拈来,人人都是散文家,就如同一部手机在手,人人都是摄影家一样。这种令人不自信的散文繁荣造成专业作家对散文写作的不屑,从而使散文创作失去了专业态度与引领;再一现象,即散文题材发掘的认知不够深刻,散文写作视野的探索不够宽阔,散文语言的严谨、优美、诗性不够专业。
本来,我们走在一条最为宽广的道路上,可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迷糊了方向与边界,不得不焦虑起来。而在读蔡晓舟《北水东流》后,焦虑之心似乎有所好转。
如硬是要归类,蔡晓舟当属“乡土型”写作者,不过,他是一位力图避开文学时尚的喧嚣,潜心搜寻和辨析历史的残迹,一心把旧时光唤醒并加以揉捻的乡土作家。
晓舟胸腔里的这份激情,当是那个二月二龙抬头的下午被注入的。半个世纪前,一条宽十余丈、长八十里的海门河刚刚从家门口穿凿而过之时,懵懂少年蔡晓舟便迫不及待精赤条条地剪扑入水,在母亲的怀抱里撒娇般让恣肆的青春在波纹和阳光下奔突,虽时不时灌进一口两口河水,却浑然不觉透心凉。母亲河的乳汁,在他乡愁的园圃里注入滋养诗情的养分。
许多年以后,蔡晓舟在他的这部散文集开篇之作《河流,风儿吹过》里回忆这段过往,满心感恩与甜蜜。与那些自我感动与自我陶醉情绪不同的是,他展现了拥抱青春、放飞梦想的激情。“所有的遇见,皆因相欠”,那时的晓舟,欠一份期待,欠一次拥抱,哪怕时光流逝几十年,他一直都在等待那诗意的拥抱。从摄影,到写诗,再到写散文,晓舟遇见了所有。
“神童”女作家蒋方舟说:“故乡是用来怀念的。故乡是用来美化的。故乡是用来失望的。”这段话有三层意思,一是怀念,二是美化(用赞美更贴切些),三是失望。对第一层意思,人们都能够理解并赞同,故乡有亲人,故乡有儿时的回忆,故乡有扯不断的思念情怀;第二层意思也可以理解,谁不说俺家乡好,当孤身在外遇到挫折与孤独时,一股“回不去的故乡,融不进的他乡”的愁绪便会萦绕心头,家乡的种种好倍感珍贵;第三层意思就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了。
这是个悖论。家乡固好,却再也回不去。当今的乡情散文存在明显固化的思维模式,即弥散着被“暗示”的思维情绪,“厚古薄今”就是最常见的叙述模式。故乡,你真的想回去吗?真的回得去吗?如果真的回去了,你的乡愁情绪还能成立吗?城乡生活的差异,城市现代文明与乡村原始文明的冲突,已让你成为一个“回不去”的人,正因为“回不去”,所以才失望与惆怅。
通观晓舟的文稿,似乎并不存在“回去”与“回不去”的挣扎。乡土文学大抵分有两种叙事模式,一种是“由乡入城”,一种是“由城返乡”,晓舟当是第三种,因为他在一个多甲子的岁月里始终深扎、根植于海门,写家乡的事、家乡的人,描摹家乡风情,抒发恋乡情感。与那些果断背离故土,却又深情向往故乡的作者不同,他没有“他乡纵有当头月,不抵家山一盏灯”的离愁别绪,没有“明月光光明月光,明月何处是故乡”的惘然惆怅。家乡,不在他梦里,不在他回望中,就在他眼前,就在他脚下,脚在何处,故乡就在何处。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根红线与家乡牵连(作为摄影师,他的足迹遍及天涯海角)。他写唐古拉山,会联系到家门口的滔滔长江;他写伊宁杏花,会想起海门金花;他写江南春雨,会回味家乡盐齑汤。
他似乎特别钟情水,水在哪里,路就在哪里。在《北水东流》文稿里,他用整整一辑来写家乡的长江,他把长江类比为人生寂寥的长河,是他乡愁的寄托,“我的乡愁,不是这景,也不是那物,而是一江春水”;他欣喜长江北泓“已由桀骜不驯变为沉着温顺”,他期望人们可在江边凭栏远眺,“听海、观潮,有梦可想”。
由是观,晓舟的乡愁写作已融入家乡时代变迁,融入乡村现代化进程,他的乡愁,不是自恋式无的放矢,不是呻吟般抒发苍白情感。他站在乡土之上,对乡土现代化作深刻思考,这就突破了眼下乡土文学尤其是乡情散文创作的瓶颈,解决了城市现代文明与乡村原始文明冲突中产生的困惑,使乡情散文创作进入“自由王国”。
晓舟的散文实践能否起到专业作家的“引导”作用?尚未可定,但他对题材挖掘的思辨性,写作视野的开阔度,是“泛大众化”写作者所不可攀比的。至少可以说,他的散文创作,让我们看到方向,增添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