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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南通日报

隔岸花分一脉香

日期: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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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6版:紫琅茶座       上一篇    下一篇

□江徐

这个世界永远如此,却无法断定谁快乐谁失落。

我站在鉴河边,世界上每一条无名小河都可以取这个名字,借用“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的古意。河的对岸,从南到北一路尽是迷迭香。

想来那段人行道边的花草是无人打理的,这倒让它们有机会恣意疯长,一年又一年,感觉越来越葱茏。从前连续二三年的时间,我都坚持晨跑,早起出门过了桥,贴着河边丛蔓一路小跑,迷迭香的浓郁芳香夹着河水和淤泥的气息一阵一阵扑上身来,又涌入鼻息。有时随手掐一截迷迭香,放入衣兜带回去。浓烈的气息犹如倩女幽魂萦绕掐过花枝的指间,许久不散。记得有一次,给朋友寄王阳明大传,在书页间藏了两片草叶:麦穗式的迷迭香,和入了秋的扇形银杏叶。朋友收到书后笑称,发现自然主义书签,又说迷迭香闻起来有一股隐秘的妖娆。迷迭香,迷失、迷离、迷醉?抑或是又迷离,又迭起,又芳香?佛曰,所谓迷迭香,即非迷迭香,是名迷迭香。

你是在哪一个瞬间,突然意识到眼下已经进入秋天的呢?那天下午三四点,走在走惯了的路上,拐个弯,看见马路对过的栾树已经开花,就那一刻,心头顿生“路转溪桥忽见”的惊觉。栾花开了。栾花又开了。暑热未消,秋老虎还没退隐景阳冈,栾花却已匆匆登场。那抹擎在枝头的明黄像是关于秋天的一阕西江月,平平仄仄婉约着什么。有一天在卫生间,感觉窗玻璃外有个什么东西从余光中掠过,忽暗忽明的一瞬,是飞鸟,是一匹梦里的白驹,驰骋于光阴的罅隙,也是时光之梭穿连起过去心、现在心、将来心。就那一瞬间,怔忡凝神不知所想。

早起去河边走走,看看。这里是有鱼的,它们隐于水下,没有声音,不出水花,只是静悄悄地在被柳林映绿的河面下弄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我像狗一样蹲在河边树下,呆看这些涟漪此起彼伏,像纷纷的雨点落在水面,这里激起一个圈儿,那里激起一个圈儿,无中生有,不断扩散开去,在扩散中终归于无,如此前仆后继地演绎着,好像一个一个的消息或者禅语。从无到有再到无,总在须臾之间,好像在提示临河观看的闲人,世间人、世间事,生生灭灭,应作如是观。如是观,只为己心坦然。坦然地对待来,坦然地对待去,坦然地对待花开花落,然后落花流水。虽作如是观,却还是忘不了娑婆万象,因而妨碍依旧和从前一样,以眼耳鼻舌身意去感受、去期待、去做梦,去“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感受着感受本身,是一种多好的感受。

呆立在此岸,让自己处于空白,看涟漪起又灭,对岸环卫工人已经开始工作,割草机发出隆隆声响。被锯断的香樟树的横切面会散发出浓于平日的香味,迷迭香也是如此,隔着河我都闻到了。仿佛无需时间,那些被割裂的茎叶迸散出无数自带香气的挥发性小分子,这些肉眼不可见的小分子于顷刻间四溢开来,越过河面,飘散过来,很浓郁,还带点辛辣,让人莫名地心生悸动。在这个初秋的清晨,在这一刻,想起贾宝玉初游大观园时,为沁芳亭所题的一副对联,在这无名河边得以具象显化: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此刻的迷迭香,不正是隔岸花分一脉香么?你说,弱水三千,取其一瓢,最初的那瓢,就是全部。花香四方弥漫,得其一脉,心满意足。最近重读般若部佛经,文字之美也好、智慧之明也好,愿得优昙婆罗花之一脉馨香。而眼前,河的对岸,那些芳草连天的迷迭香,足够让割腥啖膻的史湘云煎一辈子的鹿排了。

人在此岸,花在彼岸,花是悟道的人,人是未悟的花。沿着鉴河慢慢慢慢走,想象梭罗沿着他的瓦尔登湖也是如此漫无目的地长时间漫步;或者想象自己变成一只蚂蚁,在林泉环绕的地方,有庭院深深,无悲亦无喜,脚踏一片落叶便可一苇渡江。总之,慢下来,有所停留,不着空,不着色。春天时节,在鉴河的此岸与对岸都种下几处风雨兰种球,并且做了记号。春去秋来,有些已经开过花,有些还没开,有些也许已经开过,只是人在奔跑中错过了阳光雨露彩虹。有人种花,有人摘花,有人簪花,这个世界永远如此,却无法断定谁快乐谁失落。

遇见一棵玉兰树,树上果实长相很是奇特,像葡萄和山楂的合体。度娘告知,此乃聚合蓇葖果。有一只蜘蛛,相中了这片风水宝地,于是在玉兰树枝叶间织网做窠,剩下的时间它只需守株待兔,一个人看日出日落。这会儿,它也是出门散步去了吗?剩下一张完好无损的网静静筛着晨光。因缘凑巧下,这又是怎样一枚“聚合蓇葖果”呢——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恰恰就在这一刻,在这不早不晚的一步,我看到——蜘蛛结好了它的网,在枝头严阵以待,不远处,一位渔人正拎着渔网在沿着岸边徘徊,随着渔人向这边慢慢走来,一大一小两张网靠近了,重叠了,这份偶遇让我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一首诗作,很别致,题目是“生活”,整首诗就一个字:网。人有人的尘网,鱼有鱼的渔网,虫有虫的罗网,有形而下的食网,有形而上的情网,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所谓的江湖,不就是一张无处不及的人脉关系网,不就是走到哪里都走不出、逃不脱、或有形或无形的经天纬地的网么?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田园梦,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归园田居,写一篇《归去来兮辞》。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尘网一落便是一生。

梦见一群人在干涸的河床上赶路,没有目的、没有方向,赶路是活着的凭证。他们一边用言辞感恩带路的鸥鸟,一边烹牛宰羊满足口腹之欲。潮水已退,过前面的滩涂再往前走,就能到达“彼岸”。当人们走到滩涂,一波几层楼高的浪头忽地翻涌而来,裹挟他们的身体,然后掼在沙滩上。人们爬起身来再次往滩涂前行,机械一般,又像不甘似的。场景一转,我好像在梦里变作蚂蚁,像看降落伞那样仰望路边一朵蒲公英,蛛丝状白色绒球轻盈的肌理,凝视久久,让我想起将天上星辰连起来的银色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