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
每到黄昏,立秋后的凉风就起来了,像明晃晃的水,一瓢一瓢地泼在村人的头上,此时,老人们吃晚饭的速度明显加快,因为村里承包了25亩水面种植鸡头米的黄妈妈正在微信上挨个儿催促:“热茶泡好了,黄天荡的鸡头米果实都割回来了,就等你们来‘做生活’(苏州话“干活”之意)。”
有人嫌累,打趣黄妈妈:“老板娘倒是坚强,剥了这些天的鸡头米,你的手还没累麻?我这两个大拇指剥得乌黑,指甲都劈裂了,浸水生疼,能不能请一天假?”
黄妈妈急了,说果实割回来,若没有及时将鸡头米剥出,子实的外衣很快会从浅棕红变成深棕色,那种唇齿之间的弹牙感,还有微微的糯性与清甜,都不见了。鸡头米一旦过熟,就像绣娘不懂得针线要透气,唱评弹的人没有了“气口”,口感变得死死实实,这种鸡头米,失去了水生果实的灵魂,那还有什么意思?
黄妈妈向大家道辛苦,说她前两天网购了“铁指套”,只要大家戴上就省力了,不仅如此,她还会以千奇百怪的故事来诱惑来剥鸡头米的人。没错,虽是乡间农妇,黄妈妈已经订了30年的《故事会》,杂志攒了两柜子,她记性好,肚里攒了好几百个精彩故事,乡亲去剥鸡头米,不仅有每斤30元的工钱可赚,还能听黄妈妈讲故事,尤其是她上次讲到“小神仙秘会古树买家”的故事,讲到高潮处,黄妈妈却忽然卖个关子,狡猾收梢,说“且听明朝分解”,这说书先生一样的诱惑,剥鸡头米的人有几个抵抗得住?
剥鸡头米是耐心活,大家聚在黄妈妈的客堂间里,围着两张八仙桌,通常要剥到午夜才散场。鸡头米学名“芡实”,黄天荡的鸡头米果实长得圆鼓鼓的,顶端有一个引吭高歌的“嘴子”。
黄家老两口做初剥工作,黄妈妈在果实顶端的“鸡嘴”上,用一把大剪刀剪出一个十字形的大口子,接着,她用硬木擀面杖轻柔擀压,把鸡头米从开口处“赶”出来。刚剥出的带壳子实,表面沾有一层黏糊糊的汁液,剥壳时会打滑,需去流水中反复清洗,直至表面滑爽。
剥鸡头米的人都在60岁以上了,男女都有,以老妈妈为主,他们在右手食指上戴上不锈钢的指套,指套顶端有个蘸水钢笔一样的“笔尖”,“笔尖”在鸡头米的壳子上轻轻一划,鸡头米就开了口,剥出来,一颗颗圆溜溜的鸡头米呈满月一般的米黄色。直径最大的鸡头米,当地人唤作“大月”,的确很像缩微版的水中月亮。
剥鸡头米,需要耐烦。来做这活计的都是老人,他们白天要下地干活,做家务、带孙辈,晚上再来剥鸡头米,剥着就困了,为了给他们驱散困意,黄妈妈一会儿讲些蜿蜒曲折的故事,一会儿唱几句评弹,一会儿把手机里鸡头米栽种、收获的小视频放给大家看。她笑着说:“我女儿拍的,她说,我这劳作,配上评弹,给远在上海的外孙看看,让他晓得,外婆寄给他的鸡头米,可是粒粒皆辛苦哦。”
剥得指尖发黑的老人家果然有了精神,伸长头颈去瞧黄妈妈的手机屏幕。是的,就算住在苏州乡下,不干这活计的人,也没法体验栽种芡实的种种奥妙。
原来,4月初,黄妈妈要在门前挖好小水池子,开始浸种催芽。大约到了 ?5月中旬,芡实的幼苗纷纷长出四五片圆盾状的叶子,黄妈妈就要穿上高及胸口的皮裤,用塑料澡盆拖着一盆又一盆幼苗,走到承包湖塘的水中,完成定植。
这是一件相当累人的农活:黄妈妈需要踩着淤泥,弯下腰去摸索,在水底的淤泥中挖一个坑,把芡实秧苗连同它的根须一起栽下去,再捞起周围的淤泥,在秧苗的根须上拍实,防止秧苗被水流冲走。接着,她要把芡实的嫩叶轻轻捞起,在水面上平平地铺展,使其正面向上,尽可能地承受阳光的照耀。
泥水一直淹到黄妈妈的胸口,在她弯腰定植的时候,温热的水轻触她的下巴,定植完成后,她不仅双臂都是淤泥,下巴也被泡得起了皮。“塘水泡,太阳晒,我们种芡实的人,一个夏天下来,下巴要脱三次皮。”
秋风一起,采摘芡实的好时机就到了,黄妈妈笑着说:“这个时候有点怕台风,台风一到,水位要是迅速上涨,下水行走时水位淹到胸口,刚长好的下巴又要脱皮了。”采摘从每天凌晨四点钟就开始了,需要戴着头灯,拖着澡盆行走,找到一株芡实的核心,用一种特制的弯刀把周围碍事的带刺叶子划掉一点,再把花朵周围成熟的果实扶正,把它们一个个割下来。
芡实一茬又一茬地开花,每一茬花,都会结出果实,因此,剥鸡头米的茶话会,将陆续开到中秋节左右,人们在这里诉说与儿孙的牵绊与纠葛,诉说村里可以挣钱的新门路,也诉说“从前的我”如何有力气挑着150斤的稻谷去收购站。是啊,似乎就在一瞬间,殷实又孤独的晚年已经来临。
这夜,黄妈妈照例当场称重每个人剥出的鸡头米,结算当日的工钱。一开门,外面的月光就像一瓢水一样泼了进来,黄妈妈送她们到门口,问:“要不,让老头子开拖拉机送你们回去?”
领头的廖婆婆代为回答:走十几分钟就到家了。秋来了,月亮又低又亮,照得见土路上的小坑洼了。你快放心回去歇息。
沾着秋露的月光照着村庄,照着田野,照着这一群两手剥得乌黑的人。习惯早睡早起的乡间老婆婆,意外地晚睡了,她们得以在稠密的虫鸣中轻声说笑。月光如梭,织起了笑声、虫鸣与塘面上蛙跳的声音,织起了一个柔韧的、晶亮的、非现实主义的美梦。
这个美梦,真想在里面多走一会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