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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南通日报

槐荫下的渡者

日期: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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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5版:江海文学       上一篇    下一篇

□古剑

七月半的雾,总是先从河岸边的槐树底下升起来。

阿黄记得那个男孩每天清晨都要摸摸它的头,书包带子总有一根滑落在肩胛下。男孩会说:“阿黄乖,今天别出门。”木门吱呀合拢时,门缝里漏进来的光刚好照在它的鼻尖上,空气中飘着灶台间奶奶蒸米糕的甜香。

这是阿黄轮回里的第三世。第一世它死在1986年的秋田里,第二世被装在竹笼里送往他乡。这一世它又回来了,毛色如旧,眼神如旧,连右前爪那块梅花状的白斑都分毫不差。它认得老屋青瓦上冒烟的苔藓,认得爷爷磨得发亮的藤椅腿,认得衣柜镜子里那个逐渐佝偻的身影——就像认得三生石上刻着的咒语:守护这一家,守护这一家。

爷爷的最后时光,是从镜子里认出故人的。

某个霜晨,他忽然对着衣柜喃喃:“老哥,今年稻子好吗?”母亲吓得要撤掉镜子,却被奶奶拦住:“那里面住着他年轻时一起挖渠的兄弟,淹死在沟塘了。”此后爷爷常搬竹凳与镜中人对坐,有时笑骂当年偷他烟袋的贼,有时沉默着与镜中人共用一个酒碗。阿黄就卧在门槛上,看两个世界的人在光影里互通款曲。直到某个黄昏,爷爷突然清醒,摸着阿黄的头说:“狗娃,等我也住进镜子里,你可得常来蹭蹭镜面。”

爷爷的离去像一片银杏叶飘落般安静。我记得晨光里他还在和镜子对话,在场地里拣黄豆,说要做酱给孙儿过年吃,没过多久摔了一跤,也没过多久的一个午后,在藤椅里睡成了永恒。送葬的队伍经过槐树时,阿黄看见他坐在树杈上笑——穿的褂子,朝它招手却不出声。后来才明白,活物看不见彼岸景象,唯有这些生灵,能瞥见月光照亮的另一重维度。

关于死亡的启蒙来自祖辈。奶奶说鬼节不是哀悼,是来相会的;爷爷说坟墓就是一个客栈,一个酒店。所以,我想当年那些屠户们围着田野,散弹枪在田野炸响时,我的阿黄在田里没觉得痛。铅弹穿过身体的瞬间,它看见槐树下裂开一道光的路,奶奶端着米糕站在尽头。倒是那个男孩的哭声拽住了魂灵——他放学回来后,知道阿黄从屋里出来接他放学,躲在田里被打死了。那个男孩跪在土坟前刨坑,指甲缝里全是血泥,温热的泪滴渗进新土,竟让往生路塌陷了一角。于是它留在槐树根里等了十年,等到男孩带着妻儿回来上坟,才放心踏上第二轮轮回。

第二世被送往远村那夜,月光染白了奶奶的鬓发。她把它塞进邻村亲戚的竹筐时,哽咽着说:“别怨我们。”竹筐颠簸在小道上,它听见爷爷在喊:“狗娃——”后来才知道,那晚爷爷抱着它的破窝褥子,对着镜子说了一宿话。黎明前镜面突然裂了道纹,奶奶在裂纹里叹气:“让它走吧,这狗娃命里都有这一劫。”

如今第三世的白露时节,阿黄又听见召唤。不是来自屠户的枪响,而是地脉深处的涌动。它领着男孩的梦魂走向槐树——爷爷奶奶早已等在树下,爷爷的腰板挺得笔直,奶奶的发髻簪着当年的木槿花。男孩一手搀一个,哭得像个迷路终得归家的孩童。阿黄在前头踩着月光走,尾巴扫开的夜露里绽出旧光阴:爷爷教孙子用草茎编蚱蜢,奶奶把米糕捏成小狗模样,它驮着穿开裆裤的娃娃追萤火虫……

雾起时,彼岸与尘世在槐树下交接。阿黄看见无数光影在田间穿梭:扛着锄头的老农与牵牛的少年并肩而行,老妪抱着穿红肚兜的婴孩哼歌,还有那些曾被人类深爱的生灵——被送走的牛、飞走的八哥、淹死的猫,都等在各自的主人身边。原来“鬼节”是天地最宽容的假期,让思念撕开阴阳隔膜,让未尽的话终于能说完。

鸡鸣时梦境渐淡。爷爷奶奶的身影化作露珠渗入槐树根,男孩的手心只余下两片银杏叶。阿黄舔去他眼角的湿意,听见彼岸传来的嘱咐:“告诉孩子,镜子从来都是通的,就像爱能穿透轮回。”晨光刺破雾霭时,新坟旧冢都落满纸灰。活着的人烧纸磕头,以为逝者需要香火供奉。唯有阿黄知道,爷爷奶奶们真正想要的,不过是槐树下那一刻的重逢。散弹枪带走的、岁月夺走的、距离隔断的,其实都藏在槐树的年轮里,等某个七月半的月光一起来赴约。

雾完全散了。阿黄站在老屋门槛上,看那个不再是男孩的男人点燃纸钱。火光跃动中,衣柜镜子忽然闪过三道影子——摇尾巴的黄狗,穿红褂的奶奶,挺直腰板的爷爷。最终,梦的镜头收在那个已经深深烙在男孩心里的老屋的门檐上。

原来,老屋、老人、阿黄,他们,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住在所有记得他们的人间烟火里,袅袅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