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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南通日报

以你之名 点亮繁星

日期: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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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5版:江海文学       上一篇    下一篇

AI绘图

□陆思含

妈妈在二十四岁那年的冬月生下我。她说,我的到来,像是命运递来的一把钥匙,悄然打开了她内心深处那扇属于“教育”的门。从那一天起,她不仅是一位母亲,更成了一名执意要走向优秀的教师。而我,似乎从生命最初,就注定要成为她教育理想中那个陪跑的人。

我二十个月大时,便被送进了新村里的托儿所,离她任教的学校不到五百米。每天清晨,我总是第一个被送去;傍晚,又总是最后一个被接走。刚去的那段日子,我哭得撕心裂肺,来接我的往往不是妈妈,而是她班里刚补完课的学生——今天这个,明天那个,谁走得早、又记得我,便将我“叼”回学校。

那时的书包不是双肩的,半大的孩子就把书包往背后一甩,两只胳膊紧紧夹住我,像大猫衔着小猫那样,一路小跑着把我带回母亲的办公室。我就这样,成了他们中间最散养的那一个。

我的童年,几乎是在校园里度过的。妈妈的学生,也正是贪玩的年纪。他们怕我乱跑,常把我放在高高的乒乓球桌上。没想到,这反倒练就了我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子。我能从高高的台子上一跃而下,也能爬上比我高出好几个头的单杠双杠,常常疯得浑身是泥。妈妈忙完了,就拎着我到水龙头下冲,手法利落,就像洗一颗刚拔出来的沾泥萝卜。

可对待学生的作业,她却像对待出土文物一般珍惜。破旧的作业本,她一页页抚平,用透明胶带仔细修补。学生的字,她一个一个地圈点。写得好的,便郑重地画上一个红圈,那圆圈饱满如月,不容一丝偏差。若有一个字欠妥,她必悉心指出,反复修改,直到所有的字都“戴”上红色的冠冕才罢休。她的完美主义,在日常生活中消磨无几,却全部倾注于学问、倾注于学生,成为一种近乎偏执的信仰。

妈妈生于9月1日,恰是开学日。她常说,自己为做教师而生。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南通长途车站、永兴瓷砖商城附近来了许多靠苦力谋生的外乡人,他们的孩子大多转入妈妈任教的西郊小学。这些孩子如候鸟般来了又走,学校成了中转站,老师则成了守望的站长。每来一个新生,妈妈总要额外为他们补课。很多时候,辛苦才刚刚结出果,孩子却又随家迁徙。一切归零,她又得重新开始。

高磊就是其中之一。刚转来时,他连“a o e”都认不全,性格内向,眼神总是怯怯的。妈妈每天放学留下他,一字一句地教,一笔一画地改。两年后,他的语文破天荒考了九十分。可没多久,他又随父母回老家了。八年之后,妈妈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那头的声音哽咽着:“李老师,我是高磊……我考上大学了。谢谢您,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

离开西郊十多年后,她的同事在百度贴吧偶然看到一个“时间胶囊”——寻人帖:“我二年级转到西郊小学,很多老师名字都忘了,但永远记得李老师。一天早上,她告诉我亲戚放了一包衣服在传达室,让我带回家。我高兴极了,回家才发现……那衣服上有和她身上一样的味道。”

在西郊二十年,妈妈把最美好的时光都献给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孩子们,她的爱也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向远方,落地生根。

那些年,妈妈不仅教语文、做班主任,还要负责为学校写各类文稿。九十年代,写稿没有电脑,全靠手写。她的笔是一根魔法杖,能点化出严谨的教案,幻化出规范的公文,也能绽放出温情的散文。我童年最深的画面,就是她伏案书写的背影:清瘦,像一张拉满的弓,蓄满了力量与坚持。

第二十个教师节,她受命为表彰大会撰写一篇教师群体宣传稿。那段时间,她跟随教育局领导走访了多个普通学校的普通教师。我已经上中学了,一晚,她把我叫到身边,一字一句地读那篇稿子。那些平凡而坚韧的故事,那些用最朴素的赤诚守护讲台的人,让她一次次落泪。她轻声对我说:“长大了,你也当老师吧。”

多年以后,我真的走上讲台,成了一名小学教师。而妈妈,也成了我教育路上最严厉的评卷人。我人生中的第一堂公开课,她从板书的歪斜批到某一句过渡语的不妥,几乎没一句肯定的话。那个暑假,为了给一年级新生布置教室,我在蒸笼般的教室里忙得汗流浃背。她要求我把每一处墙面、每一个展板拍成视频发她审核,最后竟命令我去市场买白水和刷子,把她觉得不合格的墙面全部重刷。

近四十摄氏度的高温里,我刷着墙,眼泪和汗水一起砸在地上。心里涨满了委屈,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从来都不心疼我?直到开学日,领导和家长们走进教室时眼中流露的惊喜与赞叹,才像一把钥匙,蓦然打开我的心结。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她那句“糟糕透了”的背后,藏着一句没有说出口的“值得更好”。她不是在否定我,而是在告诉我:一切为孩子的付出,都配得上极致的打磨。

2009年,妈妈调任虹桥二小。那时她刚经历一场大手术,开学时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加上严重失眠,整个人虚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有一次正讲着课,她突然眼前一黑,万籁俱寂,全凭扶着讲台才没有摔倒。可就是这样,两年后,她带的班从年级倒数第一跃至前列。妈妈说:“我是分管教学的副校长,自己带不好班,就是最大的失职。”

如今,妈妈已渐渐退居教育二线,而我,正接过她手中的接力棒。她常说:“别怪我总打击你。你现在也是母亲,该懂得家长的心。一个孩子能遇到一位好老师,是多么大的幸运。”

我敬爱我的妈妈——不是因为她是“市学科带头人”,也不是因为她是“终身成就奖”获得者,而是因为她有一颗特别善感的心,把最温暖的善意,给了那些最需要帮助的孩子。

我会真正抵达她曾站立的地方,看见她看见的风景,理解她所有的执着。而到那时,我只想在心里轻轻地说:妈妈,我终于读懂了你,并且以你之名,点亮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