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当我从我执中解缚出来,好像对什么都放下心来,也就不再为人事焦躁不安,也不再感到为情事遗憾。
半夜起身,经过客厅时,眼角映进昏黄的久违却熟悉的亮光——是月亮,悬在正南的夜幕当中。睡意一下子没了,凭栏倚窗望月,与它四目相对,久久相顾无言。上床继续入睡,入梦。不眠的月亮倒映在了心湖。成熟的枇杷一样的月亮。柿子的果核一样半透明的月亮。似睡似醒中的身体,好似一弯侧卧的月亮,有什么东西始终在心里熔岩般暗流汹涌。
想起很小的时候,夏天,夜饭吃过,就到了乘凉时间。摇着蒲扇,啃着吊在井里冰镇过的西瓜,躺在铺着老棉布的桌上,漫天星光,与脸庞之间没有任何隔阂。我种的紫色茉莉开在檐下,香气蓬勃。再久远些的夏夜呢,同样记得:萤火虫围绕着乘凉的人们,上下飞舞,远近交映。取来一只透明的瓶子,举在空中晃几晃,便可请君入瓮——就是有这么多的流萤。越是随着年岁增长,回忆起来越发觉得夏夜如梦,如梦之梦。
那时候老人说,月亮上面的黑影是一棵桂花树。老人以手指月说道,喏,那根荡下来的黑影就是树枝,枝头还挂着一只篮子。他说得煞有其事,小孩子听了也就信了,然后再看月亮就会格外用心,因为很想看清楚那棵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桂花树。好像如果不能看出来那是一棵树,必定是自己眼力不济,而月亮上面的斑驳影子,必定是挂着盛有月饼竹篮的桂花树。
从前的孩子慢慢长大的过程,就是神话幻灭的过程。说不上从哪一天开始,自然而然地,不再相信打雷下雨时云层背后隐着孙行者;不再相信上学路上那块躺在草窠里的大石头是月亮掉落人间的一块缺角;也不再相信在中秋之夜,月婆婆真的会下凡偷吃乡人供奉在门外的月饼。成人的世界充斥着光怪陆离的谎言,却不再相信天真纯朴的神话。
初夏,枇杷长熟的时节,有一天在楼下广场喂流浪猫,走过来一个小男孩,站在边上痴痴看着。我对他笑笑,他也对我笑笑,又问了几个“放学啦”“几年级啦”之类的问题。“看,一个人!”他嬉笑着提醒我。是的,远处走过来一个直立行走并且手持劳动工具灵长类动物。小男孩仿佛刚刚来到地球,难得看到一个称为“人”的物种,非常激动。我问他,你觉得世界上有外星人吗?他摇摇头。我又问,那你相信有飞碟吗?他摇摇头。那你觉得,世界上有神仙吗?他依然摇摇头。我简直有点难过起来,但还是不甘心,又追问了一个以为应该会得到肯定回答的问题——那你相信世界上有孙悟空吗?他还是摇摇头,脸上笑意一下子没了,眉毛蹙起,好像感觉自己被一个陌生小姐姐捉弄了。我想再问但终究没有再问出口的一句是——那你愿意相信什么呢?一个什么也不再相信、什么也相信不了的世界………不过不要紧,即便现在相信,那些相信存在着的东西,迟早会逐一幻灭。
月亮,张爱玲常常借用这一意象烘托小说中人物的心境。落在信笺上的泪珠似的月亮,白凤凰的胸脯似的月亮,像玉色缎子上被弹落的香灰烧煳了一小片似的月亮……在她笔下,千江有水千江月,千姿百态的月亮。手头摆着她的作品集《华丽缘》,封面上画着的月亮像什么呢?像一只煎得刚刚好的蛋饺,金黄、鲜美,皴擦出来的边沿让人看到觉得安心,又觉得不足。她在她的遗著自传体小说《小团圆》的序言中写道:“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在。”她这一生,不单单爱情,亲情同样幻灭,而且幻灭在爱情幻灭之前。她所说的,爱情幻灭后还剩点什么在的什么,到底是什么?
之后有一天,忽然回过神来,意识到她说的幻灭后所剩的内容,或许是一种感觉,一种因对方而起的强烈感觉,一种玫瑰盛开又萎谢,一别经年,只要想起那个人,依旧会产生的“五中如沸,混身火烧火辣烫伤了一样,潮水似的淹上来的似的,总要淹个两三次才退”的热望,供她一遍遍研丹擘石般追忆,如果她愿意。
人们遥望、观赏、与之起舞弄清影的月亮,并非月亮本身,而是一种被称为月亮的虚幻之象。如果说物理学层面的呈现算作真实,那么阿姆斯特丹踏上去的那个月亮,才算真实的月亮。那样一个苍凉的、荒凉的、一无所有的月亮,有谁会喜欢呢?还会有谁遥望着它思念爱人和故乡呢?望着天上那轮皎洁的玉盘,理论上知道它“不忍卒观”的真实模样,情感上依然会将它放进古代的诗与现代的曲。久久凝望,月亮周围模糊起来,但这并非月晕,像一个光圈,更像小时候用麦秆吹出来的水泡。水泡,水母般缓慢蠕动着,月亮就这样安静地被包裹其中。脑海里顿时反应出四个字——梦幻泡影。
戏曲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某天吃着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生命从来没有节点,所有的节点,都是人为设置的概念。想起师范临近毕业时,和同学聊天,我俩一致认为,走出校园并不意味着结束,就像四季轮转,是自然而然的过渡;就像河流的流淌,没有谁能够抽刀断水。那天我们似乎从这一认知获得勉励。多年后的今天,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告诉自己:今天和明天之间没有节点,今年和明年之间没有节点,这一生和下一世之间同样没有一分为二的节点。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已经从情感层面而非理论层面接受了这一点。无论何种信仰,从理论上知道终究靠不住,一旦从情感上认可,便是入心入肺地接受了它。意识到这一件事,也就意识到了自己在一定程度从我执中解缚出来。当我从我执中解缚出来,好像对什么都放下心来,也就不再为人事焦躁不安,也不再感到为情事遗憾。就在那一刻,清凉自在的感觉立刻回到心头。
茉莉已经开第三茬花。枝叶一天一个样地疯长,叶大如席,风来也好不来也罢,花香总能闻到。鸟从窗外飞过,就像深海里的鱼群梭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