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峰
夏夜的蛙鸣是从田埂边漫过来的。先是一声试探性的“呱”,像石子投进静水,荡开一圈模糊的涟漪。接着,第二声、第三声从不同的方向应和,东边的带着点沙哑,西边的透着清亮,像是暗夜里的私语,渐渐织成一张网,把整个村庄都兜在里面。
奶奶说,蛙鸣密的夜晚,来年准是好收成,它们是在替土地数数,今年结了多少饱满的稻粒。
小时候总爱追着蛙鸣跑。晚饭时听见第一声“呱”,筷子还没撂下就往门外冲,裤脚卷得老高,赤脚踩在晒了一天的泥地上,烫得直跺脚。伙伴们提着玻璃瓶,瓶底铺着从家里偷拿的菜叶,在田埂上四散开来,谁先循着声音找到鼓着腮帮子的青蛙,谁就能当“蛙王”,让其他人把当天摸到的螺蛳分一半给他。我蹲在稻丛里等了半晌,蚊子在耳边嗡嗡叫,腿肚子都麻了,才看到一只青褐色的蛙蹲在眼前,背上的花纹像谁用墨笔轻轻勾了似的。刚伸手要抓,它“噗通”跳进水里,溅了我满脸泥水,引得同伴们笑倒在田埂上,笑声混着蛙鸣,在流萤的微光里荡出好远。那时的田埂边有几丛狗尾草,毛茸茸的穗子垂着,我们总爱掐来别在耳朵上,说这样能听懂蛙鸣的秘密:比如哪只在说“这里的虫子多”,哪只在抱怨“刚才被人踩了尾巴”。
后来书包渐渐沉了,放学后的田埂不再是每日的去处。有天路过稻田,看见新插的秧苗整整齐齐,才发现自己已经比稻穗高了一个头,稻田里的脚印慢慢被新的泥土覆盖,像被谁悄悄擦去的铅笔字。直到某一天,行李箱的轱辘碾过城市的柏油路,发出单调的“咕噜”声,才惊觉蛙鸣早已被隔在千里之外。城市的夜里只有车水马龙的喧嚣,霓虹灯把天空染成淡紫色,空调外机的嗡鸣里,总像缺了点蛙鸣的颗粒感。偶尔梦回,蛙鸣从记忆深处传来,鼻尖似乎还能闻到满脸泥水里混着的野菊香,带着点甜,又带着点土腥气。
如今再回乡,蛙鸣依旧。站在田埂上,脚下的泥土还是软乎乎的,一踩一个浅坑。下意识想去掐一丛狗尾草,指尖触到的却是比记忆里更软的草叶,大概是这些年没人掐,长得更自在了。忽然有只蛙“呱”地叫了一声,调子清亮得像极了当年溅我一脸泥水的那只,它大概早成了田埂的一部分,化作了一捧土,或者一缕风,可这声鸣唱,倒像是把童年的流萤也摇醒了,和眼前的稻浪叠在一处,潮乎乎的,漫过脚背。
曾在某个夏夜,我带着城里亲戚家的小孩回乡下。刚到田边,第一声蛙鸣响起,他先是愣了一下,眼睛瞪得圆圆的,接着兴奋地拽着我的衣角问:“这是什么声音?”那眼里的好奇,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只是他没有童年记忆的底色,这声蛙鸣于他,只是一个陌生又新鲜的音符,而不是一段岁月的回响。
乡村的蛙鸣,年年如期响起。在露水凝结的田埂,在流萤掠过的稻浪,在狗尾草摇晃的缝隙里,它们唱着土地的密码,像奶奶纳鞋底时留下的针脚,把那些与泥土相亲的日子,密密实实地缝进岁月里。等哪一天,城里孩子的脚印踏上田埂,等哪一双被喧嚣磨钝的耳朵凑近草丛,蛙鸣便会把星光、稻香和童年的温度,悄悄地漫进他们的耳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