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小满小满，麦粒渐满。
小满这天的傍晚，我沿着如泰运河南岸散步。从南闸桥继续往西，到海花桥。海花桥南是我原来住过的地方，王彭小区。王彭小区北门对面原来是收废品的，现在已经都拆掉变成广场公园了。好几年不去这个旧地了，我还是想去看看的。
路边有个“Blue Wind cake”的小店挺可爱，小小的乖巧样子。一座民居的一楼改造的，门朝北开，蛋糕、甜品、甜品台、私人定制。店主小姑娘，正在埋头做蛋糕，像做螺钿一样地做。她店面门口的木质花栏里头，养着茄子、大椒、韭菜。另一个木花栏里种了一株一年蓬，我疑心这不是一年蓬，谁家会特地种一株一年蓬呀。于是拍照查了，说是“欧乌头”。我还是不大相信，因为这东西虽然蓝紫色的花朵抓人眼球，却整株有毒，曾经被用来制作毒箭和毒药。我便推门进去，问店主小姑娘，到底是不是欧乌头。小姑娘说，都是房东种的，她不知道。
海花桥下走来一对手牵手的夫妇，看上去四十出头。那丈夫一身军绿，工装裤口袋蓬大，头皮泛青，精气神充足，背一个皮质军用水壶，黑褐色皮套，银白发出哑光的壶身，好像有藏文，一看就是质地很好。我迎上去，问：“你是军人吗？”
“啊哈！我不是军人。哪里看出我是军人了？”
“不是军人？你这水壶不是军用水壶吗？”
“那是酒壶呀，哈哈哈！”他老婆抿住嘴角的笑抢答。
“啊？”我更加吃惊了，“背着酒壶来散步？”
“对呀，我喜欢喝酒，离不开酒壶哩，跑一公里就喝一口呀。”
“真的？”我瞪大眼睛，这人莫不是酒精依赖症哦？看不出来呀，“那你……喝的红酒……还是……白酒？”
“当然白酒呀，红酒有个啥意思哦。”
我把眼睛瞪得竖起来，这人……一天要喝多少酒哦……还是白的……大概我腹诽嘀咕的样子太过可爱，他老婆不停向我眨眼睛，挤眉毛，眨眉弄眼，笑弯了嘴角地揭发：“骗人滴，酒带过去大家一起喝的，晚上去饭店吃饭，想着不如到河边散着步走过去，就把酒壶背身上啦。”
哈哈哈，可爱的夫妻。头顶传来“叽叽叽”的鸟叫，一只鸟飞过，蹬动构树的树枝，空树枝不停晃动。树枝在晃动，鸟飞走了。树枝在晃动，鸟来过了。两只鸟起飞，又落下，翅膀扑棱棱。是一种黄褐色的鸟，头顶蓬松，看外形像是戴胜和麻雀的结合体。几只鸟像在开会，急切地叫着。如果我是海力布，我就能知道它们的对话。猎人海力布能听懂鸟语和兽语，但是不能透露给别人。山崩地裂的时候，为了拯救大家的性命，就告诉了大家自己听到的秘密，结果自己变成了石头。所以说，每一块石头都值得尊重和怜惜，因为你不知道它是不是菩萨。
不知不觉我已经来到一个园子。这园子的前身应该就是那个收废品的地方。儿子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儿，他有一个小玩伴儿，就是这家的女儿，叫陈小燕。有一天，陈小燕想去我家阁楼玩儿，我听见他和陈小燕说：“你知道吗？凡是黑的和乱的地方都不好。”儿子三四年级的时候，这个废品站就被拆迁，陈小燕一家也就搬走了。
之所以判定说它是园子，因为它是有栅栏的。有栅栏，有门。从树木的粗壮程度和野生植被的情况看起来，这园子已经有一定的年头了。构树的枝叶伸出了墙，金银花的香味钻入鼻孔，黄杨苗，香樟树，石楠，紫红的桑葚果落在地上，一群鸟儿在园子里啄食，开会。这里很有一种荒芜无人的生气，由兴盛的植物所带来。人迹罕至的地方，植物便多至。植物有脚，有眼，也有感知。植物太多，阴气便盛。鸟是这些阴气里的另一种阳光与花朵。黑色的铁门锁着，扒拉不开来。探头看了半天，我也没看出这地方是做啥的。大概，堆放新冠疫情期间医疗垃圾的？园子的西隔壁有一个废弃的核酸亭子。东隔壁是个公共厕所，一个男人从“残疾人专用”的门里出来，吓我一跳。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他哪里残疾。这男人跨进停在路边的电动汽车，呼啦一声扬长而去。
一个外卖骑手坐在紫藤架下的长椅上，背朝大路，面朝河水。全身一套骑手的装备：黄黑条子的头盔，用于防晒的能遮挡大半个脸的面罩，冰丝的护臂，电瓶车在他的身后。
没有抽烟，没摸手机，这个年轻人静静地朝北坐着。如泰运河的水在他面前向东流去，永远向东流去。
一个蓝色工装服的男人坐在长椅上，抽烟。他的头盔是白色的，深蓝的衣服前襟，有一条白色夜光漆的横杠。电瓶车停在他身旁，踏板上放着一些工具。
在河边，我看到一个“南通市市级河长公示牌”的牌子。
河道名称：如泰运河（掘港街道段）
河道概况：如泰运河全长91公里，流经如皋市、如东县两地，具有供水、排涝、航运等功能。如东县境内长74.16公里，流经双甸镇、岔河镇、马塘镇、掘港街道、城中街道、大豫镇。
掘港街道境内长16.6公里，流经晒盐场村、沙南村、长桥村、港南村、灯塔社区、古池社区、日晖社区、港南社区、余荡村、掘西村、虹桥村、十里墩村、陈高村。
落日的余晖晕染了这条从泰州来的河流，它像一幅油画。
我掏出笔记本记着。一个在健身器材上转动转盘的老者问：“你穿这么少，不冷？”我这才发现，天已经暗了，风也起来了，海滨小镇的湿度，还是有点大的。我有点冷。
一艘大船在河中央驶过，石屏8958，南通。这是一艘本地的船。对岸的天健蜜堂亮起了灯，隔水望去，灯火里的天健蜜堂，和大城市似乎也没啥差别。灯光真是个好东西，它能把黑暗照亮，同时也模糊了一些细节的质感。灯火下的事物，有一种趋同的倾向。
如果我不说，没人会知道。对岸里，那流光溢彩的过去，曾经也有尘埃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