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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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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 众

日期: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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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6版:紫琅茶座       上一篇    下一篇

□江徐

马尔克斯在《活着为了讲述》中这样写道:“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的确,很多零散的、新鲜的、久远的或者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人人、事事、物物,都会在日常某些不经意间触机想起,好似河底的零碎杂物浮上来,随流水悠悠漂上一段路程。

一日,站在水池旁切着冬瓜,听见附近小学传来的喇叭声,还有孩童放学时作鸟兽散的熙熙攘攘的扰攘。定神思之,眼下还在八月,八月初,学校还没开学呢,想来也许是返校的日子吧。现在的小学生暑假也要返校吗?继续切着冬瓜片儿,思绪渐飘渐远。

记得小时候,每年暑假期间都是要返校的,七月中旬返一趟,八月中旬再返一趟,为的是检查暑假作业的完成进度。每年放暑假,我们总是开心的,丝毫没有离愁别绪,也没有各种各样的作业的压力。除了暑假作业,每个人还会发到两张电影票,桃红色的,拿在手里觉得很可爱。把稀罕的电影票藏藏好,舍不得去看,因为只有两张呢,有时藏到最后,竟然忘了去看而逾期作废。真是流年逝水,逝水流年啊。

记得有一年暑假,三四年级吧,我和邻家的小娟结伴去镇上看电影。小娟比我大上四五岁的样子。吃过早饭,带上家人准备的水壶,还有一些小零食,戴上粉色镜框的太阳眼镜,然后就出发了。电影院在小镇东头,我们从西面来,一段人家,一段树荫,慢慢走,反正不赶时间。穿过热闹的小镇中心。去的时候大概走一个多小时,看完电影再走回去,又是一个多小时。那会儿乡间到处都是泥路,一路上水杉绿荫连着绿荫,似乎也没觉得很热。记忆中,这是一次难忘的徒步旅行,兴致盎然又故作不以为然。盎然,是因为自在和愉快,不以为然又是何故呢?好像是为了在大人面前假装淡定,好像如果过于兴高采烈就会被取消这次独自旅行似的。

小学六年,在镇上唯一的电影院看过电影若干场。除此,学校还组织大家看过一场皮影戏、一场话剧。我还清晰地记得,话剧中有两个女人,那个好女人叫白玉兰,另外一个心眼很坏的女人叫黑牡丹。20世纪90年代,在江海平原,一个无名小乡镇的电影院里,居然还能观赏话剧表演和皮影戏,回想起来真是难以置信,只是当时已惘然。不过话说回来,那时候的电影院,委实算得上镇上少有的繁华热闹之地,尤记一个夏夜,而且已经是深夜,我跟随大人从影院门口路过,正好电影散场,人潮如水,黑压压地从影院涌出来,涌至大门口,向东向西分流而去。真是巧得很,叔叔也在这人群当中,他赤膊骑跨在自行车上,看完电影正准备回去呢。我记忆中的画面是:叔叔身后,电影院门口两座高高的骏马奋蹄的雕像,人影匆匆,从马蹄下面移动着,消逝了。因为是午夜时分,回想起来更觉得恍如一梦。“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前几年过年回乡下,特意转走去那里看看,带着几分凭吊的心情。二层楼的,玻璃幕墙的电影院,已经人迹罕至,荒烟蔓草,那些经过多年风雨的玻璃倒也没有破一块,或者碎一角,但已然历经岁月,满面沧桑。因为是阴雨天,这里看起来越发显出完全被时代抛弃于历史角落的那种寂寥和败落。门楣上方,“观众,您好”,四个美术体大字依然赫然在目。

又想起幼时年关将近,家人会择一个空闲的日脚,请宝国叔也就是小娟的父亲来家里写春联。那会儿很多人家的对联都是手写的。写对联的红纸提前几天从镇上集市买回来,一刀一刀裁好,压上几天,压平它。记得某年下着大雪,下得白天都像黑夜了,路面的雪越积越厚,白茫茫,明晃晃的。宝国叔带着毛笔、墨盒、对联集子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来家中写对联。落雪天色的午后,屋子里悬着一盏日光灯,安静得可以地老天荒。他端坐八仙桌前,点上烟,吸两口,搁烟灰缸边沿,然后开始写,写一阵,翻一页对联集子。最畅销的金句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屋里静悄悄,谁也不大声说话,仿佛是用这份肃静表达对弄墨者的恭敬。我写过一首关于小时候过年的诗,有幸发表于《江海晚报》,其中一段是这样的:宝国叔叔握着一得阁和一管狼毫,踏雪而来/在糖葫芦那样的红纸上书写祝愿,书写企盼/横竖撇捺/工整简净/如同浸泡水里的年糕和竹笋/外婆塞给他一包红塔山/外公将晾干的“聚宝盆”贴上粮柜/将“六畜兴旺”贴上鸡窝羊圈……

听说小娟结了婚又离了婚,第二次结婚,嫁给一个比她小上好几岁的男孩。村人视之为能事,评说道:“倒是给她嫁到一个初婚哩。”小娟有一个姐姐叫小萍,年轻的时候长很得漂亮,相貌甜美,逢人总是笑笑的,笑露出两颗兔牙,和两个酒窝。她去外地打工,过年才回。之后不知怎么结识了一个人,据说那人在常州的一家外企上班,还是高管。据说他是有家的,但他很少回去。这又成为村里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好事者关心起一件事:他俩平时怎么交流呢?有人显得自己很有智慧似的,接了话头直白笑道:就那样交流啊,哈哈。听的人也随之哈哈一笑。很多人也许揣测着,这个男人大概肯定只是玩玩,玩腻了,就分了。没想到第二年孩子都生了,是个儿子,取名龙仔。用乡里方言说,是“龙汁”——尿液的谑称。年底,小萍竟带着那男人,还有和男人生的小孩回乡,村人奔走相告“龙汁来咯,龙汁来咯”,都像去看外星人那样奔去看那个叫作龙仔的小孩儿。听说长得非常可爱,皮肤雪白粉嫩,小萍还是那样,打扮比以前更时髦了。但大家,包括我,都隐隐觉得小萍和那男人不会长久。毕竟,他有家室呢。难道他不回老家去了?谁知道他对小萍的心到底怎样?

去年回乡下过年,偶然听说,他俩似乎已经领证,小萍和孩子还跟男人去了一趟老家。可能是原配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吧,毕竟听起来,那似乎竟真成了天长地久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