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健
祖父张圣宽,字子宏,生于宣统二年。那时节,大清将倾未倾,天下将乱未乱。他十岁才入学,据说是“壬戌学制”,初小四年,高小二年,又中学六年,共十二载寒窗。他生得聪慧,家中又有些薄产,便一直读到高中毕业。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无一不精;算术兵器,亦有所涉猎。这般学问,在那时的乡间,已是了不得的人物了。
毕业后他在政府兵工厂当会计,1949年以后,又做了语文先生。1970年退休归家,便不大做农活,只是读书、会友、吟诗。他们有个诗社,九个人,退休老教师占多,称“九老会”。社长是搬经镇朱庄村的丁子庚先生。定期轮流做东,命题作诗,相互品评,乐此不疲。祖父去世时,所作诗词不下百篇,却被帮忙的堂叔一把火烧了,说是让他带到“天国”去。我知道后,眼泪比出殡那天流得还多。
自我小时,祖父便教我研读《四书五经》中的一些经典,课文中的古文、古诗词,一律要背得滚瓜烂熟。我上高中期间,他便教我作诗填词。他教导说,作诗第一要“格律规范”,近体诗要严守平仄对仗,词要依词牌填写;第二要“意象经营”,多用明月杨柳之类,避免直白;第三要“语言凝练”,讲究炼字;第四要“情感寄托”,含蓄蕴藉;第五要“章法布局”,起承转合,结尾留有余味。他让我先模仿古人,再求创新。
记得家中养了一条小黄狗,祖父命我作诗。我熬了一夜,次日羞怯地呈上:
柴门半掩月昏黄,摇尾时惊夜露凉。
不羡朱门食肉骨,一生守拙护残阳。
他微笑着竖起大拇指。我在镇上当秘书期间,一次回家陪祖父乘凉,见邻家两只鹅走过,便让我效骆宾王作咏鹅诗。我磨蹭半天,写道:
昂首向天戏碧波,闲踏青岸自欢歌。
不羡人间金玉贵,一生最爱是清河。
他捋须点头道:“基本押韵,但古味不够。要多读前人诗词,方法之外,更需积累。”
后来我陆续写了不少,却少有突破。直到祖父八十大寿,我用一星期填了首词《满江红·贺祖父八十大寿》:
绛帐传薪,桃李茂、德馨长驻。
临八秩、松筠气骨,鹤云风度。
案上诗书犹未倦,庭前兰玉争相簇。
笑儿孙、绕膝奉琼卮,春晖沐。
斟福寿,南山祝;添海屋,蓬莱赋。
愿椿龄永茂,岁华如醁。
百岁期颐欣在望,四时康乐常安足。
待期颐、再贺宴蟠桃,霞觞祝。
祖父拉着我的手说:“有进步!”眼里闪着泪光。
1994年,祖父以八十四岁高龄去世。我竟欲哭无泪,总觉得他未曾离去。如今自己也是祖父了,却不敢教他们作诗。是现在的孩子不喜古体诗词?抑或我尚无祖父那般资格?我想,大约是后者罢。祖父那一辈人,自幼浸润在经典中,出口成章,下笔有神。我们这一代,算是半路出家,学得些皮毛。至于现在的孩子,手机电脑,短视频,快节奏的生活,哪里还容得下平平仄仄的推敲?
祖父的诗稿被焚,我至今心痛。那不仅是文字,更是一个时代的印记,一种文化的传承。诗社的老人,时常聚会,命题作诗,相互切磋,此情此景,今日何处可寻?祖父若在,见此光景,不知作何感想。
我有时翻检旧物,找出当年在祖父指导下写的几首歪诗,虽稚嫩,却弥足珍贵。小孙子跑来,好奇张望,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是诗。他问什么是诗。我竟一时语塞。
诗是什么?是“柴门半掩月昏黄”的意境?是“不羡朱门食肉骨”的品格?是“一生最爱是清河”的淡泊?还是“待期颐、再贺宴蟠桃”的祝愿?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
祖父教我作诗,其实是在教我做人。格律规范,是做人的规矩;意象经营,是处世的艺术;语言凝练,是表达的节制;情感寄托,是内心的真诚;章法布局,是行事的条理。他虽去世了,这些道理却随着那些平平仄仄,深深烙在我的生命里。
如今我亦垂垂老矣,偶尔也想学着祖父的样子,教孙子作诗。但看着他低头刷手机的模样,又作罢了。或许每代人有每代人的造化,不必强求。诗词一道,在我们家,到我这里,是否还能传下去呢?
夜深人静时,偶尔我还会取出那首《满江红》,轻声诵读。恍惚间,仿佛又看见祖父捋须点头的模样,听见他说:“有进步!”三个字里,满是欣慰与期许。
诗脉如血脉,传承不易,断绝可惜。但时代洪流,浩浩汤汤,又岂是个人所能左右?我只能将那些平平仄仄,那些起承转合,那些明月杨柳,那些含蓄蕴藉,默默记在心里,待来日或许有机会,再讲给愿意听的人听。
窗外,一弯新月挂在树梢,昏黄如旧。柴门虚掩,却再无小黄狗摇尾惊露。时代变了,风景变了,人心也变了。唯有那轮明月,依旧照着这个小院,照着祖父长眠的乡土,照着我的白发,照着孙子手中的荧光屏,不偏不倚,不悲不喜。
诗心不死,只是渐行渐远渐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