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淳翔
复旦大学张新颖教授出了新书,题为《迷失者的行踪》,通读过后,有话要说。
本书共十七篇,其中的十三篇,完成于1991年4月至1992年5月间,正是读研期间。零星发表时,有的刊于小说栏,有的放在散文随笔栏,对此作者并不介怀,“只是沉浸在‘迷失’的古怪激情里,试图用无所归属的追蹑思绪的隐秘行踪”。
精致的短帙,所表达的思绪似真似幻,或如责编所言算是一种“非典型小说”,或也可归入散文诗。譬如第一篇《秋夜》,从中分明可以读出鲁迅先生《野草》的味道:“黑暗并不在乎它是否公正,它淹没了我,淹没了我坐着的那块巨大的褐色石”。黑暗、公正,透出一丝肃杀的情绪,令人惶惶不安。“我与褐色石甘愿让黑夜变成虚空,只为做一双永不背叛孩子的沉默的眼睛”。孩子,代表着未来;永不背叛,意味着公正是值得守护的。“孩子开始无声地祈祷,于是我与褐色石看见一股细细的血流输进树干,随着年轮旋转上升,到每一条细枝,到每一片叶子细细的脉络”。“曙光初现时分,树慢慢地倒下,锯口处,流出殷红的树汁……”若将褐色石理解为传统文化(石头坚实,褐色是泥土色),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传统文化里的精华部分,必将因为树(基于传统文化长成的精英)的倒下,而遭受到无可挽回的巨大损失。鲁迅《野草》集中也有一篇同题散文诗,著名的我家的后园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便是其篇首。其内容更为晦涩,冬天,枣树光秃的枝条直刺天空,直刺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处处透着不甘与顽强。创作这篇之前,鲁迅刚经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退潮和兄弟失和,有着“荷戟独彷徨”的孤独感。我觉得,张新颖的这篇《秋夜》,其精神内核是与鲁迅相通的。想表达的思绪,有着对于树的倒下所感受到的无力与坚守。
再来看第二篇《伤逝》,题目也与鲁迅的一篇小说相同,但是内容并不契合。这次写祖父收集有关乌提文化研究,说乌提岛历史悠久,但“文化的主体却是一批几百年前避难的移民造就的,虽然近年乌提经济上的跃进非常惊人,但游离者无根心态的过度敏感使乌提文化一直摆脱不掉刻骨铭心的自卑”。这样的一个移民岛,可以指代很多地方。“乌提建筑中普遍存在的平行于地面的方形板,从建筑中间伸出,上面有九百至上千个小方孔,纯为装饰而设,乌提专家却认为是专门用来充当鸟巢的”。这里想要表达的寓意,一时难以索解。但类似的虚拟地名,博尔赫斯《虚构集》里的名篇《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也有涉及。乌克巴尔是一处虚拟地名,它“南面是柴贾顿洼地和阿克萨三角洲,三角洲的岛屿上有野马繁衍”,“13世纪宗教迫害后,东正教徒纷纷逃往岛屿躲避,岛上至今还有他们竖立的方尖碑,不时能发掘出他们的石镜……”(王永年译)对照阅读后的结论是,张新颖对于乌提岛的描述较为抽象。在此也提请有兴趣的读者朋友进一步思考,这乌提岛究竟是指什么。
如果说以上两篇尚有诠解余地,第三篇《罪过》却很有些怪异。故事几乎没有逻辑可言,大致由如下几个意象组成:一枚二分硬币,一口坍塌的井,一个横死的女孩,但篇名为何要叫罪过?是一声叹息?想要道一句追悔莫及?无法确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本篇存有作者的童年记忆,很私密,细节满满:中午全家吃的拉面,后来他一连发烧三天,半梦半醒中说个不停,却胡话连篇。而整篇读来就像是个梦境。接下来的第四篇《绝缘》,故事发生的场景在校园里,其中出现了镜子,人物“她”竟与镜中人发生了诡异的互动,是幻觉还是真实呢?都有可能。其中想来牵涉作者隐秘的情感经历?第五篇《城堡》里的关键词是水,抄录两句供您咀嚼:“为什么围墙里的水是无限的?水被砌进围墙里就成为无限。”至于此处的水意思何所指?答案是开放式的,因人而异。
过多“剧透”是不合适的,不妨将其余篇名抄录于后:《穿越》《每天》《圣诞》《后身》《房间》《无题》《红绿》《失踪》《阴谋》《体操》《投江》《谣言》。这些题目本身具备着惊人的概括力,越短越精悍,也就越能穿透时空长廊。在书的后记中,黄德海提示作者受到过哪些前辈的影响:《投江》与屈原,《每天》与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阴谋》里连篇的逗号与福克纳的意识流……“不过,进入文章的经典都经过了变形和置换”。
黄的下面几句话读来也很有启发,笔者便将其挪移过来,为本文作结:
人的思绪,原本就如流动的江水,潺潺涓涓,无时或止。用文字追摹的时候,绵密的连续偶尔会闪现一丝裂隙,流露出作者独特的性情、深切的关注、隐秘的情感,甚至世界的形态、命运的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