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铁生
从我有记忆起，与许多男孩一样，整个暑假在家都是打的赤膊，包括到附近濠河边洗物提水、在马路边巷子里玩玻璃球或飘纸画片、上树捉知了、到草丛里找昆虫，全是光着身子只穿短裤头踩着木拖鞋，每年夏天都被阳光晒得浑身皮肤黑黝黝的。但男孩子们全不顾这些，只要人舒服、少流汗少洗衣就行；成年男性在家或在门外夏夜乘凉，也是不穿上衣以图爽快。我友侯德剑画有一幅《起凤桥》，就是昔日男儿赤膊上身，从桥上往水下跳的精彩景象。
女孩子一般是穿上衣的，但我环城东路老家东墙外棚户——倒马桶的、拉板车的、钉秤的人家小女孩，夏天也不穿上衣；当然女性是必须穿衣的。记得1966年夏天，我第一次去苏州住了一宵，发现街道路边乘凉的四五十岁以上女性，坐在竹椅上摇芭蕉扇，绝大多数竟是不穿上衣的，只有少数穿了个肚兜，遮住胸前就行了，这让20岁的我看了大吃一惊：南通与苏州仅一江之隔，差别怎么就这么大的呢？那可是有数千年悠久历史的古城啊，如何让这种旧习俗在那个年代依然存在的呢？
小时候受社会环境影响，我特喜欢看打仗的故事，对《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尤感兴趣。《三国演义》五十九回：“许褚性起，飞回阵中，卸下盔甲，浑身筋突，赤体提刀，翻身上马，来与马超决战。”由此经典故事还发展出了著名成语“赤膊上阵”，难道许褚是传说中的刀枪不入之身吗？显然不是，而是胆大不怕死，赤膊之身打起来爽、死起来也爽。还有《水浒传》三十八回，浪里白条张顺在水中暴揍黑旋风李逵，真可谓赤膊男子汉的又一大经典故事。浪里白条在岸上斗不过李逵，但到了水里李逵却占不到丝毫便宜。且张顺赤膊之身特美，浑身像雪一样的白肉，在水底可以伏七天七夜，穿梭水面快速无比，就像白条鱼那样一闪而过，所以人称“浪里白条”，是梁山中水性最好的。许褚与张顺同因赤膊闻名千古，真是活得最赤诚相见、最无牵挂之人也。
如皋走出去的明末清初大才子李渔（笠翁），更是如劳力者般喜欢打赤膊儿的爽快人，他在奇书《闲情偶寄》“颐养部”写有“夏季行乐之法”，你看他：“夏不谒客，亦无客至，匪止头巾不设，并衫履而废之。或裸处荷之中，妻孥觅之不得；或偃卧长松之下，猿鹤过而不知”——夏天就不去访客了、也不让客人来，可以不戴头巾、不穿衣服，赤身裸体藏在荷叶荷花之中，老婆孩子都找不到我。有时候我就干脆在松树下“躺平”，猿猴仙鹤经过我也不知道……他这个才叫“裸”得彻底了。真有李白《夏日山中》“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的遗风，且懒有懒的理由、惰有惰的可爱、赤有赤的坦荡。
史上记载的我国第一位公然裸体的名人可能是大禹。《淮南子·说林》里讲：“西方之裸国，鸟兽弗辟，与为一也。”大禹尊重裸国的风俗，进入裸国便裸体而入，等到走出这个国家才穿上衣服。东晋末至南朝宋初期伟大的诗人、辞赋家、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被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潜有两句诗：“裸葬何必恶，人当解意表。”死了也要裸体，这样亲近壤土，用血肉之躯喂养虫豸、滋润大地，真是很难得、很高尚的行为了。清代大学者顾千里，被誉为“清代校勘第一人”，广为人知就是这位大老爷，在炎热的夏季把自己脱得光溜溜地读书。据他所称，读书时如果约束太多就会不自在，天气太热也会影响读书的快感，也就不能充分享受书的美妙，只有身心均得到解脱，才能跳出世俗的框架，不拘一格读好书。
林语堂反对当众裸体，并不完全是从道德的角度。他认为即便从美学的角度来看，完美的人体凤毛麟角，即使是身材好的，也有可能小腿细瘦难看和脚不对称。这个观点，正是林语堂幽默人生的一贯折射。所以，裸的境界可能是要裸得有艺术性、裸得好看。故只有健美明星赤膊上身，秀出八块腹肌才会得到大家赞赏。过去世界足球大赛，看到有球员进了好球激动地脱下衣裤，赤裸着身子向球迷挥舞庆祝，能调动大家的兴奋情绪。现在好像严格禁止了，盛行足球的欧洲人才不怕有伤风俗，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有些球员自带流量，脱了球衣露出内里穿的其他品牌衣服影响力太大，很多大牌球衣赞助商当然不同意——花这么多钱，岂能给别人作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