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
这天,阿诚见到妻子小琴,带着一点忐忑与羞愧,跟她说:“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小琴忙于打磨明天卤鸭子要用的香料,她头也没抬地接话:“我猜,好消息是家里晚上不用准备荤菜了,可以用烧鸭打汤或者下面条,坏消息是,十几只鸭子,又有一只忘了中途淋皮水……”
阿诚的瞳孔都在地震,他停了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从烧烤炉中拎出最后一只鸭子,没错,鸭皮是土黄色,鸭子的头颈与腿骨起了少许美拉德反应,呈黄褐色。他检讨:“我服了我自己。我真搞不清楚我当时在想什么,十几只鸭子淋皮水,又漏了一只。”
做烧鸭的人都知道,吹干后的鸭胚吊入烤炉后,烤到一半,千万不能忘记刷上糖醋水,醋使得皮面更加酥脆通透,并有解腻的效果,糖使之发橙红色并且流光溢彩,简直能照见人影。合理的糖醋水比例,还有恰到好处的涂刷时机,才会让每一只悬挂在铺子里的烧鸭烧鹅,像橙红色的灯笼一样饱满、明亮、诱人,这一工序,行话叫作“淋皮水”,就像给烧鸭烧鹅化妆一样重要。
小琴脸上荡漾着一点小庆幸:“幸好你不是将全部烧鸭都忘记了,不然,今天都不用出摊了。”阿诚忽然冒出一个新主意:“咱来弄个烧鸭汉堡如何?我自己做的烧鸭,不漂亮归不漂亮,夹在圆面包里,味道肯定是一流的。”
说干就干,阿诚留小琴看铺子,自己做好准备工作:买了酸梅酱,沾满芝麻的圆面包,又去自家妈妈地里摘了几个西红柿,两根丝瓜,临行,又从妈妈的泡菜坛子里捞了一根酸黄瓜。他又跑遍五金店,好不容易才买了一把料理喷枪。
难看的烧鸭,在收摊之前,有半只被阿诚送给了老同学。剩下半只,阿诚将鸭架、鸭骨与鸭颈卸下煮汤,放入丝瓜片,打入蛋花,就是一碗鲜美清火的丝瓜鸭骨蛋花汤。接着,阿诚打开料理喷枪,先把剖开的圆面包微微烤香,再将烧鸭皮炙烤得透亮酥脆,让黄褐色的鸭皮也晶亮如琉璃,然后,他在面包坯上排布切片西红柿、酸黄瓜片与巨大的一块烧鸭,再盖上半片面包。他煞有介事地将汉堡装入纸袋,忽然在小琴面前玩起左右腾挪,不断调换两个纸包的位置,就在小琴不明白他是啥意思时,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已经推到她面前:“尝尝,味道如何?”
小琴一尝就呆住了:面包松软中有酥脆感,黄瓜酸爽,西红柿多汁又起沙,酸梅酱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带皮鸭肉的肥腻,一切可称完美。很快,小琴就明白丈夫在她面前玩“掉包”的用意:半只鸭子只剩一条腿了,自己帮顾客斩鸭子的时候多次表达过,不明白为何有的顾客喜欢吃“前脯”,“我就喜欢吃后座啊”。阿诚在她面前耍了半分钟的酷,就是为了把夹放鸭腿的汉堡留给她。
一股被留意、被关照的暖流,狠狠袭击了她。
就这样,之后的半年里,遇上天气不好,顾客挑剩下的烧鸭,夫妻俩也不再焦虑了。他们尝试了形形色色的创意吃法:刷上蜂蜜,炙烤成瑰丽的法式烧鸭,搭配烤得微微皱缩的芦笋与小土豆,最后舀起酸梅酱,在盘子上洋洋洒洒写上一个“喜”字;做成烧鸭寿司,每一只晶莹小巧的手握饭团上,放一片切得整整齐齐的烧鸭肉,与一片爽脆的黄瓜,再用紫菜条捆扎这小小的饭团;将烧鸭肉与蘑菇、洋葱一起剁碎,做成带花边的俄罗斯大饺子,照理,吃这种俄式大饺子需要蘸上一点儿黄油,但小琴笑道:“烧鸭饺子还是与酸梅酱更搭,快拿酸梅酱来!配一勺酸菜来吃,想来口味也是极好的。”
阿诚在房前屋后种了一丛丛泼辣易长的藿香,有了藿香,小孩子就不容易被蚊虫叮咬了,而夫妻卖了烧鸭回来,在案板上琢磨各种创新菜的时候,也可以冲藿香茶来喝。一面用喷枪替烧鸭“化妆”,一面喝藿香茶,清凉芬芳的气息沁入骨髓,谋生的种种焦灼,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自从小琴不再揪住阿诚的过失不依不饶,夫妻相处的“场域”一下子就变得松弛又浪漫了。喷枪吐火,切刀雪亮,勺中的酸梅酱轻柔流泻,眼前的爱人化身“寿司之神”或米其林大厨,正在全神贯注为你做一道美食,如果情绪价值提供得如此充分,有半只鸭子或一两条叉烧肉没卖出去,又算得了什么呢?日子过得美不美,不在于你挣了多少钱,而在于在谋生的罅隙里,彼此有没有心为对方提供一份惊喜,保全那弥足珍贵的好奇心与少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