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波
天刚放亮,窗帘缝隙透进一线灰白的光。申嘉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这是她连续第三夜失眠。退休后的生物钟变成了脱缰的野马,有时下午三点就昏昏欲睡,有时凌晨两点还清醒得像只夜猫子。
手机铃声突兀地刺穿寂静,申嘉摸索着抓起床头的手机,眯起眼睛看屏幕小姨两个字跳出来。她接了下,喉咙挤出一声含混的应答。
“哎,咋还没起床?”小姨的嗓音粗糙得如砂纸。
“夜里睡不着。”申嘉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伸手去拿床头的水杯。水已经凉了,抿一口有股金属的腥气。
“想发财的心思?”小姨的笑声从听筒里溢出来,申嘉能想象她涂着玫红色口红的嘴唇向耳根咧开的样子。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远房亲戚,退休前在社区工作,平时几乎不往来。
她们上次见面是在表侄女的婚宴上。小姨挤到她身边,香水味浓得能呛死一屋子苍蝇。“听说你也退休啦?”小姨的手指敲打着高脚杯的杯壁,“退休拿多少?”
申嘉笑了笑:“企业退休拿小姨的零头。”
小姨凑近了些,假睫毛几乎要戳到申嘉脸上:“现在有个特别好的事适合你做。”她的声音压低了八度,“时间自由,收入上不封顶。”
申嘉又笑了笑,没有接小姨的话。她知道小姨叫她做保险代理人。
申嘉把水杯放回床头,玻璃与木头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小姨这么早打电话有事吗?”
“十五号我们一起去贵州吧。”小姨爽直,“每个人八百块,这次算我请你。”
申嘉几乎能看到小姨正翻动着一沓彩印行程表。上个月她参加潮汕三日游,那个自称客户经理的年轻人站在大巴车前,谦和地给每位老人递矿泉水,跟每个客户打招呼,解释保险条款里的内容。
“我把钱转给你。”申嘉说。
“不行,说了我请你的!”小姨打断她,“下午来打牌,三缺一。”
挂断电话后,申嘉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那裂纹宛若一条蜿蜒的河流,分叉出无数细小的支流。下岗后,申嘉开了个小型服装加工厂,疫情前生意很不错,申嘉挣了些养老钱,后来她把厂关了。现在她整天盯着存款数字,那些数字也在慢慢长出裂纹。
牌局地点在社区活动中心,小姨穿了一件宽松的休闲服,耳坠晃得似两个小秤砣。“申嘉来啦。”她热情地挥手,露出腕间新买的玉镯子,牌桌上已经坐了两位眼角堆着皱纹的阿姨。
“这是我侄女申嘉,”小姨向牌友介绍,“特别能干,以前自己开厂。”申嘉张了张嘴,坐了下来。
“申嘉,”小姨压低嗓门,“约约你的朋友,这次去贵州,我有八个名额。”
“这次我就陪小姨去,”申嘉略一思忖,“我们睡一个房间好好聊聊天。”
小姨的眼睛一亮:“还是申嘉贴心,现在的年轻人,请他们旅游像求祖宗似的。”
牌局结束后,申嘉去了人民广场。傍晚的风里飘着花香。广场西侧有个民间乐团,每周五傍晚都会来演奏。领头的人姓赵,吹得一手好唢呐。姓赵的,也是跟小姨打牌认识的。申嘉不急着走,她要听会儿《百鸟朝凤》。
申嘉伫立梧桐树下,闭上眼睛。唢呐声犹如一把锋利的剪刀,剪开黄昏沉闷的空气。她看见成群的鸟雀从音符中飞出:画眉、百灵、蓝腊嘴,它们的翅膀拍打着,在渐暗的天色中织出一张流动的网。
回到家,申嘉开始收拾行李。衣柜首饰盒下压着一个文件袋,里面是几份不同公司的保险合同。她手指抚过一份份合同,那些复杂的条款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有多少人真正了解保险业务?都是心动后,由保险代理人办理。
小姨发来语音:“记得带防晒霜啊!对了,你把身份证照片发我一下,旅行社要登记。”申嘉说马上发给小姨。
飞机起飞时,小姨抓住申嘉的手。那只戴着玉镯子的手腕在轻微颤抖。
“小姨坐飞机紧张?”申嘉轻声问。
小姨说不是,却更紧地抓住申嘉的手:“上个月体检,查出点问题。”她没往下说,只是望着舷窗外逐渐变小的城市轮廓。
入住酒店那晚,小姨站在窗前,剥了个橘子,掰了一半给申嘉。小姨说:“我下个月考核期就到了,还差几万保单。”
申嘉正在整理洗漱包的手停了下来。小姨床头柜上的包拉链半开着,露出叠好的保单和一瓶吃了一半的安眠药。
“上个月我发展了曹大姐,记得吗?就是打牌总爱碰的那个。她买了保险,结果第二天她儿子找上门来。”小姨显得气愤,“说我诈骗。”
小姨从包里拿出一张单子:“乳腺结节。”她指着医院检查单,“医生说要复查,我一直没空去。”
半夜过后,申嘉被抽泣声惊醒。小姨蜷缩在床边,手机光亮照在她泪痕斑驳的脸上。“我女儿把我拉黑了。”她晃着手机,屏保照片里的女孩开朗明媚,“说我再去找她同学妈妈推销就报警。”
早上起床,小姨脸色苍白对申嘉说,她梦见一个满脸通红的男人拦在面前,手里挥舞着撕碎的纸片,纸屑雪片般砸在她新烫的卷发上,说分红的,怎么一点红利都没有!男人脖子上青筋暴起,好似几条扭曲的蚯蚓。
“这些人不懂保险,有时搞得你头疼。”小姨叹了口气说,“其实保险行业不是别人说的那样,比银行还保险。”她说着话,没在意将包掉在地上,散落出口红、药瓶和一叠客户信息表。申嘉帮她捡拾时,无意中看到洗手台边缘放着的笔记本电脑,申嘉瞥见表格里密密麻麻的红色负数。小姨冲出来合上电脑,动作太猛碰倒了安眠药瓶。白色药丸滚落,撒了一地。
“帮我捡一下。”小姨的音色显得苍老。申嘉蹲下身,一粒一粒捡起来,放进小瓶里。
回程舷窗上划过一道雨痕,玻璃上布满了省略号。
小姨叫申嘉到老赵那里拿个东西,老赵指着窗台努了努嘴。申嘉拆开层层泡沫纸,里面是小姨那只裂了缝的玉镯子,还有一张字迹潦草的便签:“帮我保存着。”老赵告诉申嘉,她小姨两天前住院了。
申嘉摸出手机,通讯录停在小姨的号码上。阳光透过树叶投下斑驳的影子,路边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鸣笛声,渐渐消散在《百鸟朝凤》最后一个音符里。申嘉转身离开广场,决定去医院看看小姨。
申嘉立在护士站前问一个年轻护士,小护士头也不抬:“612病房,右转走到头。”申嘉道了谢,沿着走廊向前。墙上的电视正在播放养生节目,一位专家侃侃而谈,“退休后如何保持心理健康,很多老人退休后陷入价值感缺失的困境。”
612病房的门半掩着。申嘉轻轻推开,看见小姨靠在床头,曾经精心打理的卷发,现在油腻地贴在头皮上,似乎一只褪了毛的孔雀。
“小姨。”申嘉轻声唤道。
小姨猛地抬头,“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尖细,眼神飘向床头柜,上面摆着半个冷掉的馒头和一瓶矿泉水。
“老赵说你住院了。”申嘉把向日葵插进窗台上的空瓶里,“乳腺结节复查怎么样?”
小姨的手指绞着被角:“不是结节的事。”她突然掀起病号服下摆,露出腰间一片暗紫色的淤青,“那天去客户家从楼梯上摔下来的。”
申嘉倒吸一口气。那片淤青处边缘已经开始泛黄。
“拍片了没?有没有伤到骨头?”
小姨点了点头,眼泪涌了出来:“我对不起你。”她哽咽着,“上次旅游其实是想让你买那份保险的。”
申嘉抽出纸巾递给她:“我知道。”
“他们说我是骗子。”小姨的声音轻如羽毛,“可我当初也和他们一样啊。”
走廊传来餐车轱辘声。申嘉问:“想吃什么?我去食堂打。”
小姨盯着申嘉好久。病房里的消毒水味混着向日葵的香气,形成一种奇特的苦涩芬芳。申嘉看着阳光里飞舞的尘埃:“小姨,你当年为什么做保险?”
“刚退休那会儿,”小姨终于开口,“你姨夫天天出去打牌,女儿住校。我时常对着电视发呆,发现我已经两天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角。
申嘉心头一震。她想起自己退休这半年,有时一整天也说不到一句话。
“后来老同事拉我去听课,会场里又唱又跳,每个人都热情地喊我姐。”小姨的眼里泛起奇异的光彩,“那天我买了第一份保险,不是因为产品,是因为有人需要我。”
申嘉看见小姨的眼泪无声地流到枕头上,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护士推门进来换药。申嘉起身告辞时,小姨拽住她的衣角:“申嘉,我不知道做这些到底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申嘉胸口。走出医院时,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广场方向隐约响起《百鸟朝凤》的曲子,这次不是录音,是真人演奏。申嘉循声走去,脚步越来越快。
申嘉在路口停了下来,她一下子明白小姨痴迷保险这个行业,因为人终究是需要被看见、被需要的。或许退休不是生活的终点,而是另一种开始。
申嘉绕道去了小姨家。开门的姨夫满身烟味,客厅里烟雾缭绕,四个男人正在打牌。
申嘉秉明情况:“小姨摔伤了。”
姨夫甩出一张牌:“知道啦,明天去。”茶几烟灰缸里,烟蒂堆得若似一座小山。
申嘉转身要走,猛地看见玄关柜上摆着的相框,小姨穿着礼服站在领奖台上,胸前挂着“销售明星”的绶带,春风满面。此刻她才真正理解小姨的执念。那些保险单不只是业绩,更是一个退休女人拼命抓住的存在证明。
申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小姨发来了照片,窗台上的向日葵在月光下舒展花瓣,配文:“花开了。”
申嘉点开音乐,《百鸟朝凤》的旋律在黑暗中流淌。小时候她跟母亲去乡下,清晨的树林里百鸟齐鸣,那种生机勃勃的喧闹,仿佛整个世界刚刚苏醒。
窗外,一只夜莺在黑夜里唱起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