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立冬这天的日照时间将持续缩短。此时,宜读奥兹《爱与黑暗的故事》。这是庞余亮在《平原与少年》里的推荐。
我没有看过《爱与黑暗的故事》,但是我想奥兹在这本书里缭绕出来的气息,很可能与平原上的初冬气息相通,黑冷里爬着一根头发丝的暖。而被命名为《平原与少年》的书,和它的名字一脉相承,湿漉漉的平原上,住着湿漉漉的少年,一切都恍如二十四个节气,少年成长,众生轮回。生命的秘密就是爱与黑暗。
这部以二十四节气为结构的作品,看上去是写平原的一年二十四个节气,暗地里其实对应着人生的二十四个节气。与此相呼应,在每一章节的前面,作家都推荐了一本与平原上的二十四个节气气质相通的书,一共二十四本。从这二十四本书里,读者也得以窥见到作家的阅读肌理和精神血脉。
平原上的少年,一如立春时节的盐巴草,在穷日子里顽强扎根。滴答的雨声中,雨水节气来临了,那些劳作的辛苦像是一场跨火堆的考试,少年把脚印烙在酥松的土地,脚印里盛满了希望的火光。惊蛰里生存的艰难,人是奔忙的虫豕。春分时节的小燕子,剪开的仍然是饥饿,是永恒地找吃食。清明宜读《洛夫诗选》,宜想起自己的来路,那“血的再版”。而春天茂盛,油菜花汹涌,不知道“带着满身血丝”的我,有没有走出你那苦藤一般无尽无止的纠缠。谷雨的野豌豆,其实并不好吃。立夏节气的小男孩,依然瘦弱,父亲让少年坐到石磙上,那个坐在石磙上的我,似乎是一个梦呢,父亲还说根本没这回事。到底是不是一个梦?也许不是,也许是。文学不就是记梦么?这就是庞余亮的写作秘密。
小满,宜读《安徒生童话》。还请千万不要把它当童话读啊,这本书其实更像是一本小说,一如那些鹅的沉默,当它们的其中一只伙伴,变成芋头烧鹅的时候,往往那天,你不会听到它们骄傲的歌声,就像你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学会了沉默。巨大的沉默如雷声般炸裂,不会有人听到。芒种的腰疼,是无法偿还的,仍然是饥饿和劳作,少年不是剥削母亲的蚂蟥。灯光穿越,那忙碌而疲惫的芒种之夜。阳光的闪电,掠过少年的南瓜,夏至真好,青春真妙。接着便是在小暑里思念母亲,思念母亲的腌雨菜豆瓣汤。大暑天是打芦箔的天,珍珠早就死了。立秋的时候,他怀着仇恨去吃山芋,却受到了美的教育。处暑的田野上,还有许多令人想不通的植物,坟地边的草都结满了草籽,一个夏天都被草丛覆盖的坟地也有了自己的轮廓。少年的平原上全是露珠,白露来了,台风也要来了。秋分的这一天,田野上站着的向日葵秆,葵匾已被砍去。钟声敲响,谁还会想起,金黄花瓣们在阳光下闪亮的梦境?寒露的气温比白露更低,地面的露水更冷,快要凝结成霜了,宜读《野草》。霜在一点点往下降,降到大地上,降到人的鬓角上,拔萝卜的快乐可以抵消霜降的不安。
立冬了。小雪了。大雪了。冬至,小寒,大寒。在这湿漉漉的平原上,抒情就是给贫苦的记忆“镀金”。“镀金”的下面,依旧是窘迫、沉默、饥饿、痛苦,以及糯米锅巴的香,铜脚炉的暖。一滴泪珠坠落,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二十四个节气,二十四阵上工的钟声,二十四个节气,二十四种忧伤和明亮。“众生们”都背负着自己的命运,不存在什么治愈。
和《小虫子》《小糊涂》的童年视角和第三人称所不同的是,《平原与少年》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少年视角。你如果认真看,就能看出,其实作者的视角是在少年、青年、中年来回穿越的。这本书的视角很广,很长。叙事也更松弛,扯得很远,最后又收回来了。其实里面的时光是50多年,时间跨度特别大。庞余亮的文学质地,一如既往地不凡。那些篇章里迷雾和梦一样的结尾,湿漉漉地笼罩在平原之上。那些文字的白露,凝结在字里行间。拿稗子扎稻捆的父亲,用镰刀搂起一群稻子的时候,像在“哄孩子”。糯米饭的香味能把人紧紧地“捆”住。立秋之后,天火的确还在“无情地焚煮”大苦大难的人间。而一天要独立完成两条芦箔的少年,不仅是在纺织芦箔,更是在纺织十庹长的大暑天,二十庹长的大暑天,无尽头的大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