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新华
我们又一次来到通州十总镇骑岸居南首的忠义亭,晨光中带着湿润的凉意。亭中“满门忠义”纪念碑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碑额上梁灵光的题字虽被风雨磨蚀,仍透着铁画银钩的铿锵——这是1945年苏中四分区反“清乡”群英会授予刘剑人一家的褒奖。碑侧刻着退休干部佘云龙的诗句:“一门忠烈赴国殇,血沃江淮草木香。”字迹虽有些漫漶,却如老人口中反复讲述的故事,在时光里沉淀出厚重的质感。
刘剑人(1893—1969),又名锦锟,原沧南乡人(现岸西村)。小学毕业后考入江苏省代用师范,1914年因病辍学,先后在六总、余田、刘园等校任教,因操劳过度病倒,1925年归家务农。平静的日子在1938年3月被彻底击碎——日军侵占南通后,骑岸土豪散布“皇军不可敌”的投降论调,时年45岁的刘剑人挑着稻子路过,将扁担往地上一磕,怒斥:“鬼子的刺刀能戳进皮肉,难不成还能戳进骨头里?咱中国人的膝盖是给祖宗磕头的,不是给鬼子下跪的!”这句怒吼让他被群众推举为沧南乡乡长,也将一家卷入了血与火的洪流。
1941年秋,长子刘永芬向父亲提出要当民兵队长。“去吧,”刘剑人嘱咐道:“枪杆子要握在自己手里,鬼子来了就得拿命拼。”刘永芬带着民兵在敌据点附近埋雷、割线、袭扰,后任骑石区队中队长等职,在五总埠、石港等战斗中屡立战功。二儿子刘永芳1942年瞒着家人参加区队,任副队长时专打鬼子运输队,曾端着缴获的步枪冲在最前,将日伪军逼入芦苇荡。兄弟俩的名字很快上了敌伪悬赏名单。
敌伪对刘剑人恨之入骨,悬赏缉拿。他怒斥劝降的汉奸:“要我的头可以,要我自首办不到!”1943年冬,日伪军抓走他的妻子于照英和大儿媳丁翠兰,施以烙铁烫、竹签扎等酷刑。消息传来,刘剑人躲在草垛里抹泪,却对民兵说:“她们若松口,就不是我刘家人!”他一面托人营救,一面派人潜入骑岸镇,处决了伪“清乡”办事处汉奸王保。当婆媳俩拖着伤体被救出时,瘦得脱了形却笑道:“没给你丢脸。”
1944年春,苏中四分区反“清乡”斗争进入白热化,日伪军以“梳篦式清剿”妄图摧毁抗日根据地。刘剑人看着墙上长子刘永芬的民兵队长任命书、次子刘永芳缴获的日军刺刀,手指摩挲着烟盒纸上记录的儿子牺牲日期,眼眶泛红却语气坚定:“国破了哪还有家?我四个儿子,就是要让鬼子知道中国人的骨头拆不断!”随即把三儿子刘永蔚、四儿子刘永健送进革命队伍。这年11月,51岁的刘剑人在战火中入党,入党申请书是用铅笔写在烟盒纸上的,字迹歪扭却笔重千钧。
1945年春,苏中四分区反“清乡”群英会在忠义亭(时为临时场所)召开。当“满门忠义”锦旗授予刘剑人时,老人拄着拐杖站在台上,花白胡须微颤。台下,刚参军的三子、四子穿着新军装满戴红花——长子刘永芬已在1944年伏击战中牺牲(25岁),次子刘永芳同年因汉奸告密,在芦苇荡拉响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21岁)。
“满门忠义”浸透鲜血,刘剑人却未倒下。1945年7月他任骑岸镇镇长,兼任县“四属”协会主任,忙于安顿烈士遗属。年底,南通县抗日民主政府代表瞿树滋亲授他“正气却敌”锦旗,红绸金字在油灯下闪亮,如同他眼中未灭的火光。解放战争时骑岸镇再度沦陷,年老体弱的刘剑人随部队转移,病得走不动时就“打埋伏”隐蔽,却始终不肯离开这片浸染儿子鲜血的土地。他说:“胜利后要在镇头建亭,刻上孩子们的名字,让后人知道有一家人曾为赶走鬼子豁出命去。”解放后忠义亭落成,他亲手在亭边栽下两棵柏树,彼时身为县政协委员的他虽佝偻着背,腰杆却挺得笔直。
1969年底,76岁的刘剑人在骑岸老屋离世,临终攥着小儿子刘永健的手反复念叨:“别忘了,亭子里的碑……”如今刘剑人的后人仍住在亭旁,每逢抗战胜利纪念日,都会带领学生们祭扫:“这是我大伯刘永芬,25岁就埋骨在这里……”孩子们稚嫩的声音诵读着“一门忠烈赴国殇”,碑顶的铜铃在风中轻响,似是英烈的回应。
八十年光阴流转,忠义亭的青石板被磨得光滑,周围农田已成居民区,唯有亭边柏树枝繁叶茂,年轮里藏着风雨。抗日战争的胜利,是无数“刘剑人”用血肉铺就的道路。他们中,有倒在冲锋路上的青年,有坚贞不屈的婆媳,更有在接连丧亲后仍挺直脊梁的父亲。这些故事没有史诗般的宏大叙事,却在柴米油盐与枪林弹雨的交织中,诠释着民族的脊梁。走出忠义亭,“满门忠义”四字在光影中明灭,如八十年前不灭的星火——这星火曾照亮黑暗,如今仍在年轮里燃烧,提醒着我们:和平不易,忠魂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