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汪云
柴烟在黛瓦上盘旋时，乡宴的画卷已在晒谷场铺展。村厨的卡车卸下铁锅陶瓮，折叠桌椅次第绽放如莲。这炊事班底如行军布阵，五人各司其职——砧板前的刀工若庖丁解牛，灶台边的掌勺似公孙舞剑，粗粝手掌起落间，竟将《齐民要术》的“急火快炒”与“文火慢煨”化入烟火。
冷盘是工笔写意的序章。牛肉薄片裁若云宣，糖醋小排凝着琥珀光，藤椒香肝在椒丝里藏锋。最妙的是盐水鸭卧于青瓷，嶙峋骨相勾出山水轮廓。寻常食材在此脱胎换骨，粗瓷碗碟端方如礼器，暗合“食不厌精”的古训。
热菜登场方见江湖气概。灶膛爆出柴火噼啪，铁锅翻飞泼洒浓墨。红烧诸味最考火候：赤酱五花肉油亮如铠，鳜鱼金鳞犹带江潮，鳗块在浓汤里似蛟龙潜渊。砂锅中牛仔骨咕嘟着岁月醇香，蒜香猪肝炖煮出秋叶弧光。这般鼎沸中，古法烹饪与乡野豪情水火交融。
素菜恰似宴席闲章。带露菜心偎着冬菇，翡翠缀墨玉的配色里，藏着“不时不食”的天道。春韭秋菘冬萝卜，这些泥土里长出的清欢，总在酒过三巡时成为解腻良药，让人忽忆陶潜采菊的竹篱。
点心汤品吟咏着时节韵律。竹蒸笼泄出蟹黄汤包的秋意，薄皮下金汤荡漾如熔化的夕照。老母鸡汤在柴灶熬出岁月沉金，三鲜汤里鱼丸雪白虾仁浅粉，俨然水墨点染。待酒酿圆子浮沉碗中，八宝粥的果仁蜜饯便成了《山家清供》的现代注脚。
宴散时分最见古风。杯盘收尽如潮退沙滩，檐角炊痕拭得不着痕迹。星光落满新屋天井时，老辈人望着装车的炊具喃喃：“从前要借遍邻家碗筷……”专业班子替代了旧日互助，骨子里仍是守望相助的魂灵。那些在城里消散的“远亲不如近邻”，于此刻随炊烟复活。
暮色四合，铁锅碰撞声惊飞宿鸟。忽觉这场盛宴的真味不在膏粱珍馐，而在切肉时的匀称刀痕，摆盘时的恭谨指尖，收拾时的利落背影——这些细处藏着的体面与情义，才是中国人丈量天地的准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