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宁生 1955年生于南京,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留学美国,从事IT工作,现定居科罗拉多州丹佛市。
中国人一生当中从未为称谓感到为难的,大概不多。朋友关系中,常会在“阿姨”和“姐姐”,“叔叔”和“哥哥”,“大叔”和“大爷”之间犹豫,辈分是核心。工作关系里,上级的职务非常敏感。比如,“副”字在有些场合最好省略,另一些场合则不宜省略。如何拿捏,靠的是情商。
原本是中国人,后半生在美国生活,关于称谓的纠结,往往是剪不断理还乱。
辈分和职级的概念,在美国人的称谓中淡化得几乎不存在。是人一律称名,不带姓,不分男女老幼。家里养狗的,狗也是有名无姓。去美国同事朋友家,他们会正式地把自己三五岁的孩子和八九十岁的父母一一介绍给你:杰克,凯瑟琳,托尼,玛丽,没有辈分标记。然后把你介绍给他们,也是不带姓。在工作单位,不论是总裁还是前台,年长快退休或是刚入职的大学生,都是互称名,不带姓。关系近的还可以用简称或昵称。
不知道别人怎么感觉,我很不习惯被人用非南京方言叫自己“宁生”,印象中没有人用普通话叫过我“宁生”。声母,韵母和声调都不对,听起来怪怪的。美国人就更离谱了,按他们的习惯把 Ningsheng两个音节当作一个词,自说自话地把重音放在 Ning字上。以致非常熟悉的同事亲昵地称呼我Ning。好在不用汉字,感觉上不是一个东西。
七八年前,单位招聘了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国留学生。我是她上司,她与我女儿年龄相仿,辈分和职级两个因素同时起作用,着实让她为难了。照例,她应称我Ningsheng,可她骨子里是中国人,死活叫不出口。私下里她问我怎么没给自己起一个洋名,约翰,斯蒂夫,马克,杰夫,称呼起来就自然多了。不知是不是同样的原因,她给自己取了个洋名朱莉。
公众场合或团队里的邮件短信交流,她就说Ningsheng,美国腔的,带重音而无声调。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交流,特别是电子邮件或短信,她总是Hi Sir,Yes Sir。我理解她的难处,她也体会我的尴尬。直到后来有一次,她给我的工作邮件也附送给了我的上司美国人罗伯特。
罗伯特看到称呼,觉得好奇,猜出是文化上的原因,向我求证。我解释说:在我们的文化里,通常称呼上司要带头衔,比如刘主任。如果没有级别,年长者就该是老刘或刘老。罗伯特立马举一反三说,那你就要称我Vice President Robert,是吧?我笑笑回答,应该是Vice President Guy。他恍然大悟,头衔是跟着姓走的,世界语,地球人都知道。
关于称谓最为挑战的是女儿嫁了美国人。照他们的习俗,女婿称岳父岳母,如同媳妇称公婆,一概直呼其名。妻子单名,用英语说听起来像“六月”的June。我一直习惯喊她大号全称,家里亲戚也是如此,唯独女婿叫她June,反倒不像家里人。
被女婿称Ningsheng,开始不自在。阿Q悄悄地跟我说:他说的是Ningsheng,又不是宁生。一位娶了洋媳妇的华人朋友听了我的感受回应说:“哈哈,我取了个洋名,随他们乱叫,反正不是我”。
前两天寄祝福卡给女儿女婿。抬头分别写上他们的名字,挖空心思憋出两句自以为不落俗套的祝辞。落款时卡住了。单独写给女儿时,落款是Dad;若只写给女婿,落款是Ningsheng。现在抬头是女儿女婿并列,系统性冲突。总不至于写 Dad Ningsheng?!
最后,干脆只落了个日期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