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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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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报纸名称:扬子晚报

妻还是妾?董韶容身份之谜

日期: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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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13版:文博       上一篇    下一篇

  墓志志石拓本

  捻金线

  金银平脱镜

  10月11日,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公布了2022年5月的一项考古发掘成果,其中包括编号M235的墓葬出土的一方青石墓志《张府君夫人董韶容墓志》。这方仅320字的墓志志文,因志文中“故妻”二字及其指向的“张府君”,连日来在学界激起了千层浪。争议的核心问题是:这位董韶容,究竟是盛唐名相、文学家张九龄的妻,还是妾?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臧磊

  一

  编号为M235的墓葬出土的“大唐金紫光禄大夫行荆州长史张府君故妻董氏墓志铭”,节录相关内容如下:

  “夫人讳字韶容,陇西人也……一嫔丞相,七载妇仪……开元廿五年四月廿六日,亡宣阳里,春秋廿八。用五月十一日,迁座于长安县潏水南原,礼也。”

  发表于《考古与文物》2025年第9期的《陕西西安唐董韶容墓发掘简报》,初步推断墓主董韶容的丈夫“张府君”即为开元贤相张九龄。此论一出,立即引发唐史学界与考古学界的广泛关注。支持者认为董氏可能因玄宗赐婚而嫁与张九龄,甚至推测《望月怀远》等名篇或为怀念她而作。然而,质疑之声随之而来。中国唐史学会会员赵帅淇旋即发文献疑,指出张九龄已有原配谭氏,且谭氏寿高77岁,一直侍奉婆母,并于张九龄卒后十年方逝,董氏“妻”的身份存疑,更可能是“妾”。随后,又有学者提出“并妻”的可能性。

  要解开董韶容身份之谜,必须将其置于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张九龄(678年~740年),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人,进士及第,官至中书令(宰相),是开元盛世最后一位贤相。他文采斐然,直言敢谏,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诗句流传千古,更以在“废太子”事件中犯颜直谏而闻名。然而,正史对其私人生活记载寥寥,仅知其有妻谭氏,育有一子张拯。

  唐代的婚姻制度以“一夫一妻多妾”为基本原则。《唐律疏议·户婚律》明文规定:“诸有妻更娶妻者,徒一年……各离之。”法律严格维护嫡妻的唯一性。同时,命妇制度是“夫贵妻荣”的体现,官员母、妻可根据丈夫品级获得国夫人、郡夫人等封号。此外,唐代社会尤其是上层,存在“别宅妇”现象,即男子于正妻宅邸之外别处安置的妾侍,这虽不合礼法,却在现实中屡禁不止,玄宗早期甚至曾下诏严查。

  综合墓志信息、历史文献与考古发现,认为董韶容并非张九龄法律意义上的妻子,而很可能是其别宅妇性质的妾侍。

  董韶容是妻是妾,目前尚无铁证。但其墓志,却透露玄机。尤其是墓志载董韶容“以疾终于长安宣阳坊之第”,而文献记载张九龄宅邸位于长安修政坊。为何“夫人”不卒于故宅而命终于他处?学者认为,这极可能因为宣阳坊的宅子是张九龄为董氏另行安排的住所。这与别宅妇“不居主宅”的特征吻合。

  但墓志为何又称其为“故妻”呢?学者认为,墓志铭所记,或多有不符实际的地方。最显著的是谀词,赞美的话。将其身份写为“妻”,或也是为了拔高死者的地位。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四月,张九龄遭贬外放荆州。墓志有“驿使无容”之语,透露出离别仓促,董氏未能随行。不久后董氏病故,五月十一日即葬于长安董氏祖茔。时间线显示张九龄无暇返京,丧事全由董家操办。墓志上所写内容,应是董家所为。另外,宰相之妻一般会有诰封,但墓志中却未有任何记载。这或许暗示其身份未获官方认可。

  有观点认为董氏出身陇西董氏,族中有女为玄宗贵妃(即墓志所言“椒掖之亲”),或由玄宗赐婚。然而,董氏家族在关陇集团中并非显赫,其贵妃也非宠冠后宫者。玄宗本人前期力图整肃纲常,对别宅妇尚持批评态度,更无理由主动赐婚制造一位宰相的“并妻”。

  公元740年,张九龄去世,归葬韶州曲江祖茔,原配谭氏日后亦“同茔异穴”合葬。张九龄弟张九皋夫妇同样归葬祖茔。董韶容始终长眠于长安董家墓地,未能南迁祔葬。这绝非财力不逮,而是身份使然。妾侍能否入葬夫家祖茔,取决于家族尤其是嫡妻的意志。原配谭氏在张九龄葬仪及之后长达十年的岁月里拥有很高的话语权,这也从侧面确认了董韶容在张家族系中的边缘地位。

  二

  综合来看,董韶容的一生很可能是这样一幅图景:

  她出身不俗,与皇室有亲,开元十九年(731年)左右,在族中贵妃的牵线下,以21岁芳华嫁给时年54岁、位居显宦但与原配长期分居的张九龄。这场婚姻或许始于某种默契或承诺,使她以“妻”的期待入住宣阳坊别宅。在最初的几年,她可能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时光。然而,随着张九龄母亲去世、原配谭氏可能北上长安,以及张九龄在政治斗争中失势被贬,她的处境急转直下。作为“别宅妇”,她在名分上尴尬,在情感上依附,最终在丈夫仓皇离京、自己病体沉疴的孤寂中,凋零于盛唐的长安。

  张九龄为董韶容安置别宅、提供优渥生活,甚至在墓志由董家撰刻时未加阻拦(或无从阻拦),或许存有歉疚与补偿之心。但他首先是士大夫、政治家,在礼法、家族、政治风险的权衡中,个人的情感不得不让位。而董韶容,则成了这段关系中更为脆弱的一方,她的幸福完全系于张九龄的垂顾,一旦时移世易,便无所凭依。

  《董韶容墓志》的出土,其意义远不止于为张九龄补上一段情感轶事。它像一扇微小的窗口,让我们窥见开元盛世光环之下,个体命运尤其是女性命运的复杂性与脆弱性。它展示了唐代法律礼制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张力,揭示了“别宅妇”这一特殊群体存在的历史真实。考古学的手铲,不仅发掘出精美的银杯与铜镜,更撬动了历史的褶皱,让沉默的石头开始诉说那些被正史遗忘的姓名与故事。

  千年已逝,明月依旧。张九龄的诗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或许透露出其孤高自傲的品格,而董韶容的墓志则提醒我们,在宏大的历史叙事背后,还有无数微小的“本心”曾真实地渴望过认同与归属,并在时代的齿轮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这份刻痕,如今通过考古得以辨认,促使我们更全面、更人性化地去理解那个辉煌而复杂的唐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