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营口日报

一九七七年的马渡桥

日期:11-26
字号:
版面:第06版:辽河湾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一九七六年,初三下学期开学不久的一天,我父亲神色凝重地来到学校对我说:“书不读了,你妈得了癌症!”那时,十四岁的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癌症。癌症晚期的病人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就是灭顶之灾,父亲情急之下只好让我辍学。

母亲的病连治带拖,不见好转,半年后的那个冬天,母亲去世了,丢下了父亲和我们姊妹四人。那时,小妹才六岁。

母亲去世前,我回到学校参加了初中毕业考试并升入高中,但高中路远,要住校,所以我就没再念。一九七七年春天,听说要恢复高考,父亲就去找黄田中学的校长,央求他让我补上高中。都开学很长时间了,校长自是不答应。年底,果然进行了全国统一高考,我被录取到省内的一所中专学校。一九七八年三月,我离开故乡马渡桥竹坞村到外地求学去了。

一九七七年这一年我经历了很多,插秧打稻,放牛砍柴,还当了半个月的民兵,摸了枪,实弹打了靶,跟在知青后面看他们排练演出。当然,我也写东西,写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寓言不像寓言,童话不像童话,我也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与界限。我读诗也写诗,读的是贺敬之的《回延安》,还朗诵高尔基的《海燕》,还有一本没有封皮、不知什么书名的外国诗集,时隔多年重新出版后方知是《海涅诗选》,那里面精美的插图给了我心灵的震撼和无数瑰丽的想象,一行行爱情诗使我年少的心里产生了一些朦胧愉悦的感觉。

马渡桥四周高低起伏着大小不一的丘陵,屏障似的围拢着。205国道从马渡桥穿行而过,是通往黄山的交通要道,给贫瘠封闭的泾县南大门带来了一点热闹和外部世界的信息。

马渡桥有栽桑养蚕的传统,满山遍野栽满了桑树。桑树既能栽种在山岗丘陵,也可以栽种在菜地里,连房前屋后的空隙也都可以见缝插针地栽种。到了春夏,桑叶疯长的时候,蚕宝宝就在竹篾箩筐里食桑叶、吐丝、成蛹、结茧。

小伙伴们攀爬桑树,骑在树干上采摘桑椹吃,桑椹在我们那儿俗称“桑果子”。在那个年代,红的、紫的、酸的、甜的桑椹就是人间的美味了。

大家吃得满手满嘴都乌紫乌紫的,还摇头晃脑地哼哼着,两条腿在树枝下直划拉,快活地打悠悠,边吃还要往口袋里揣,桑椹的汁液被挤压出来,弄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待到大人或主家来驱赶时,小伙伴们就旋风般从树干上溜下来,连滚带爬地作鸟兽散,四下逃散往桑树丛的深处去了。

桑树皮可制作成麻,做成麻线,家家户户的女人们就靠着门框,看着外面的大路,用麻线纳着鞋底,鞋底忒是结实,带着女人对男人的温度,对孩子无尽的挚爱和期望。

离马渡桥不远的一个叫大庄的地方,沿着河溪有个巨大的风车在“吱嘎吱嘎”地转动,这是借助风势转动提水用的。河溪与稻田落差比较大,一般的人力水车够不着,柴油机也够不着,就建了这样一个大型的固定提水灌溉用具,可以提水灌溉周围几百亩田,并长年使用。有人把水车与水碓混为一谈。其实,水车要大得多,是借助风力转动木叶将低处的水舀起来送到高处,用于灌溉农田;水碓则要小得多,是借助水流力量压起木棰,一下一下舂米。

马渡桥有一条半新不旧、弯弯长长的街道,街道铺了一些青石板路面。没有青石板的地方坑坑洼洼,还有水宕,古老的徽式建筑里穿插着一些新的农房,还有猪圈鸡舍的茅草棚。街边,一条水溪潺潺流过,上街头下街头之分应该是根据水势流向来划分的。水溪里有小鱼小虾,还有各种浮游生物,运气好的话你在溪岸的土草堆里能找到一两只乌龟。

马渡桥的早晨是从自然集市开始的,下街头有一家油坊,木榨的撞击声很大,香油、麻油从挤榨的石磨里汩汩流淌出来,香气立马就从下街头飘到上街头,弥漫了一整条街。铁匠铺里炉火正旺,小徒弟“呼哧呼哧”拉着风箱,大徒弟用铁锤锻打着铁器物件,师傅戴着老花镜,夹着火钳不停地翻转着通红的铁件,一会儿伸进火炉里煅烧,一会儿又“吱”一下在水里淬火。打铁人都光着膀子,下身扎着长裤,汗如雨下。

最吃香的当是肉案子,在供销社商店的旮旯里辟出一爿肉档,既凭票定量供应,也有少量肉由屠夫朱老头自主买卖。肉案很高,割肉称肉的朱老头主事,两个儿子给他打下手。在这里我没见过杀猪的过程,但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猪是父子三人天亮前在后院杀的,我只看见朱老头边剁、斩、劈、割、剜、切、称,边与人插科打诨大声说着乡里趣事,爽朗的笑声有些夸张却极富感染力。你不认识他,有时会买不上肉。记得母亲病重的时候,想吃点肉,父亲与朱老头说好了,让我去买。我去了,傻子似的一言不发,指望他会认识我,主动卖肉给我,结果我不说他不语,一两肉都没买到,我回到家被父亲好一顿数落。卖完肉大约是上午九点,朱老头与两个儿子带上土制的猎枪(南方人叫“铳”)去山岗打猎。父子三人鱼贯前行,悄无声息,没有了卖肉时的亢奋激昂。我在上学的路上多次看见他们,回来的时候大约是晌午,他们的枪管上晃晃悠悠挂着野鸡、野兔。我好生羡慕,他们不仅能吃到猪肉,还能吃到山珍野味,那时我对狩猎这一特别的事情和场景产生了羡慕和神秘感。

街头有个玩杂耍的人,上身赤裸,腰间系着一条红布带,面前放了些治跌打损伤的狗皮膏药和药丸。他嘴里说着些不着调的顺口溜,手里拿着一把练功的刀往自己身上使劲扎。只见他吸一口气,将刀尖抵住自己的肚子,钢刀弯了又弯,好似要断,玩杂耍的人一口气憋得脸通红,肚皮却完好无损,引得众人一阵喝彩。

高潮环节过后,玩杂耍的人开始向众人索要费用,或是卖膏药和药丸。这时,不知是谁高声一喊“专政队来了”!吓得玩杂耍的人扭头就跑。待看到并没有“专政队”的人出现时,玩杂耍的人才知被人捉弄了,而这时人们早就作鸟兽散了。

夏天的时候,白天我常跟在知青后面厮混,晚上去看电影。十五岁的我也是知青,不过前面要加上“回乡”两个字。一般人也不把我当知青看,生产队队长对我既吼又吆喝,只有从上海来的,芜湖来的,至少是泾县城里来的,才算知青。生产队队长对他们也吼,只是声调放低了许多。知青们吃派饭,即生产队各家各户轮流供知青吃饭,这时候各家都竭尽所能供上好吃好喝的。

我做农活不行,比如割稻,别人一垄地割到头了,我却被远远地甩在后面。打稻我也不行。打稻分两种,一种是用打稻桶,四个人每人站方桶的一角,将割下来的稻把子攥紧,用力在桶角上摔打,直到稻把子上的稻粒打干净为止。待桶附近的稻把子打完了,四个人再将桶往前拖一截再打,很费力气。

一种是用打稻机,半自动的。我人小,个子矮,站在打稻机上手脚不够长,力气不够用。打稻机要一边用一只脚用力踩着脚踏架,促使滚筒旋转,一边将别人递来的稻把子伸向滚筒,要将稻穗对向滚筒的铁齿,并不停地挪动反转,这样才能脱得干净。脱完了还要将稻草码放整齐,这节奏很快,容不得疏忽。

我最怵插秧了,弯腰撅腚,两条腿在泥田里往后倒退着,就像布袋和尚的《插秧诗》描绘的那样:“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这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经常腿肚子被蚂蟥叮咬,有时被叮咬得很疼,有时没有知觉,转头一看,腿肚子上挂了好几只,有的已吸饱了血,圆滚滚的,只好用手厌恶地将它一拽,摔出好远。有时不用你拽,它就自行滚落下来,掉到水田里,腿肚子上就留下了血印;有时鲜血直淌,用手撩起水田里的水往腿上浇,一会儿就止血了,但止血后会痒,还会肿起一个包,你再挠,又会流血,但时间不长就能止住了。

插秧需要一只手拿秧,另一只手从中分出秧,插到水田里。按要求弯腰时是不让两只手搭在两个膝盖上的,大人会说你不标准。有时,我实在累了,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膝盖上,但被大人发现了他们会说你。有时,大人趁我不备将我的两只手从膝盖上一把拽下来或打落下来,这时候难受、厌烦、沮丧的情绪伴随着劳累就在心头弥漫开来。插秧我是拜过师的,当然只是两个人达成的口头协议,一个叫“安宜”的叔叔对我指点多一些,向我示范、讲解;别人也教,只是有口无心罢了。插秧纵横都要成直线,否则秧苗长大以后无法薅草。插秧的技巧是:一排七棵,起首一棵要低一点,落尾第七棵要往上提一点,因为人的身体有弧度,你的视线看上去是插了一条直线,其实已经歪了。有时,直起身看到前后左右都不直,只好将这一部分拔掉重插。我实在无意于做这些农活,因为我父亲给我定的人生目标就是将来当生产队会计,为此我一边自卑失落,一边又憧憬着我的未来。

有个知青叫曹小萍,她父亲是马渡桥粮站站长。她做事肯吃苦,任劳任怨。她比我大几岁,他弟弟是我同学。她很质朴,完全能与农民打成一片,并与一位烈士遗孤,既是本队社员,又是大队民兵的营长订了婚。虽然那位青年连小学都没毕业,但高大帅气。她做事喜欢带着我,休息时也让我坐在她身边,不言语,好像只为调节气氛。因为干农活的农民岁数都比较大,说些玩笑、荤话让她有些不自在。别人数落我,说我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她从不说我,只是笑笑。我坐在她身边,很少言语,但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温馨已氤氲着我的身心了。后来,我到外地上学,至今四十多年没有再见到她了。

上海女知青集中住在大庄村,与外界交往不多。那里掩映着一片竹林,很是神秘。我只在马渡桥街上看到过她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那气质、那神韵自是与众不同。

电影是放映队轮流到各生产大队去放,在中心场院的一个空旷地上,人挤着人,有人早早搬了长凳短椅,占着位子,远处的人只好站着看。柴油机轰隆作响,一道光线射向银幕,使人一激灵,眼睛都睁不开。生产队如果有重要通知,也在电影放映前一并广播。电影一般放映一部,偶尔也有两部,这就是那时孩子们的精神盛宴了。一部电影常常是在各大队之间轮流放映,我们就经常追着看了一场又一场,有时候要跑十几里地,有时候一部电影的经典桥段我们连台词都会背了。我们还喜欢唱里面的主题曲。

到了深秋,民兵训练的通知下来了,我被通知到大队部去报到。民兵训练也很有意思。如果说我后来到外地求学经过刻意训练让自己一生吃了文化饭的话,那么这十五天的民兵训练是我一生绝无仅有的经历,而且还是实打实的带枪演习。我与一个大我几岁的邻居两个人共用一杆半自动步枪,枪放在他家里由他保管,训练是持枪正步走和瞄准演练。

民兵训练早出晚归,自己带米,大队部集体供伙。我们伙食不差,生产队还给记工分。训练虽然辛苦,但更多的是乐趣。参加训练的总共二十来个人,年龄差异不算太大,十五岁的我是最小的,大的差不多有二十三四岁。平时,我们说说笑笑、唱唱跳跳,训练时,我们严肃、紧张。

已是深秋,呵气成霜,冻手冻脚。早晨出操大雾弥漫,队列从头到尾影影绰绰。我待教官走到队伍那头去时,一只手提着枪,另一只手迅速地插进裤兜里暖和一下。打靶时,五发子弹我先打了一发,八环。然后,再打四发,我打了两个六环、两个五环,共三十环,及格。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枪。

民兵训练结束时已经入冬,我回到家开始复习,迎接中考。复习了一个多月,父亲对我寄予了厚望。一起复习的有我的两位邻居,一个男生一个女生。他俩的岁数都比我大,他们以为我的学习成绩好,都围拢到我家,我们边晒太阳边复习,其中那个女生还是与我一同参加民兵训练的“战友”。那时,什么复习资料都没有,只有原来上学的课本,于是就硬“啃”课本。

接着是我生平第一次进城参加考试。一个月后,初选成绩出来,我入围了,又进城体检。再过一个月后,有一天傍晚,我从外面回来,还没到家就有人报信,赶快回家,你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我看到家门口围拢了许多人,父亲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嗓音也比平时高了不少。

冬天过去了,一九七八年的三月,父亲担着一个木箱和一床被褥送我上学,至此,我的人生彻底改变。

世事沧桑,历史翻过了沉重的一页。一九七七年过去了,四十多年过去了,我想重回马渡桥,不知归来的我是否还是那个懵懂无知、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