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俊厚
清明
从废纸堆里爬起来的人还没走远
他的骨头还有余温
灰烬在别处早已成为一种追忆
不老的青山
已经慢慢抬起它发青而皱褶的面孔
能和我们对话的
唯有那缕细细的香火了
它闪着光
仿佛旧人迷离而不散的眼神
如果是清明
他们会跳上冰凉的石条案桌
从一堆茶点中挑选几样可心的食物
看着你们伏在地上捣蒜
看着你们在悲戚中漠然无顾
尘世间的旧账迟早会一笔勾销
剩下的,让我们来赎,来救,来换
如果那些还不够
我们的肉身,就会填满这些废墟
而这一天的悲伤,终究要成为飞絮
终将要被我们
越来越轻的脚步所代替
春望
一眼望到头的春天
倒在一阵暴雨中。那时,杏花已经开过
梨花已经开过
荒山秃岭上的纸花,早已化作泥浆
我牵挂的人,衣衫单薄
我牵挂的大雁,掉头去了北方
春天里能望到的,都是繁华
都是硕果。而我能望到的
只有远山的一片苍茫
和山顶那逐渐消融的积雪
不知它们在等待什么
春夜
我无法拯救一个春天的夜晚
它无风声,无大雪
只有微泻的月光浅浅地铺满一地
当我环顾岁月,绕膝的欢颜
让我的世界充满着欢欣
我被生活所溶解
没有更大的欲望和追求
只有一团乱糟糟的生活让我忧中参喜
在这个月色如玉的春夜
我虚度了六十个春秋
在这个月色如玉的春夜
时间再一次释放了我
如释放了一个累心于尘世的囚徒
烂漫
那是一片荒野。没有人来,也没有人往
有时,会有几只迷路的野兔奔跑着
从这里路过。有时,也会有一群乌鸦
哇哇地掠过,飞向另一片荒野
已经是春天了,荒野一片苍茫
几乎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生机
几棵矮杨树,歪歪扭扭地生长着
枝干枯萎着。黑黑的枝杈
架着一个简陋的鸟巢。几张镶着
金边的嘴,齐刷刷地探向巢外
有时生命力就是这样,它被自然掌控着
它也掌控着自然的力量
当我们疲惫的脚步终于走出那片荒野
在边缘的绝地,一丛丛的地椒伏在沙土里
它们头顶着小小的黄花烂漫而壮观
它们寂寞地开,寂寞地谢
仿佛从来没有考虑过无谓的感受
和人所不知的辛劳与落寞
谜面
在冰封的季节,大风习惯于
揭示生活中的暗疾
无处不在的忧患,仿佛废弃的纸页
灯火在明灭几下以后
躲躲闪闪的油捻,被挑出病灶
光华像是刻意的炫耀
又像是凛冽间的颤栗
那一年,父亲陈旧的身子瘫软下来
我知道,那是日积月累的辛劳
和疲乏不堪的结果所致
他抗拒疗治,期待祛除疼痛
而抽丝剥茧的痛楚,远远抵过
毒虫蚀心般的煎熬
世上万般事物
在此消彼长中分辨出谜底
而我们却仍纠结于谜面本身
浑然不知痛苦的源头
荒野书
从荒野归来,身上沾满
自然的泥土
和衰败的草屑。像是一个人身上
簌簌掉落的皮屑
无常的事物总是让我们心怀揣测
而空空荡荡的旷野,却让我们
堵塞的心脉豁然开朗
有时候,我们的孤独不知从何而来
因何而起。尝试着把魂灵放牧
是不是能找到被风揉皱的草场
让所有淤塞的疼痛都长出新的根须
在时间的褶皱里,风正穿过我们
透明的身体,如同穿过年轮的裂缝
那些被篝火舔舐过的记忆
正在成为新的草种。而我们的影子
终将在荒野深处生根,长出
比岩石更沉默的骨骼
秋风帖
我坐在秋风之中
万般思绪如流动的浮云
飘然而去
寂静在骨缝里结晶
空漠漫过青砖时,悬垂的蛛丝
正丈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深渊
生命的甬道愈发狭窄
远山却以苍茫逶迤不绝
生活的褶皱时而翻涌如浪
时而在枯砚里褪成白绢
崖边的风早已削薄年轮
此刻积雪正簌簌剥落鬓角
那些未竟的悬棺在云中摇晃
影子突然蜷成折戟的旗幡
当我趟过所有迂回的山势
忽见烟尘里浮出透明的琥珀
其中凝固的,正是我错过的
春汛
山河在得失中重新熔铸
而暮色正吞咽最后的棱角
当远山再次含住坠落的星辰
我掌心的余烬突然爆裂
迸出对荒原的敬辞
和对未燃星火的惴惴不安
临渊帖
我总是习惯于背对中堂,独坐于门槛
在寂静中度过一分一秒
那种空漠与孤寂,常常让我陷入无端的思考
人生的舞台越来越窄
而苍茫的远山一直逶迤而去
有时会感叹生活的复杂多变
有时枯竭的大脑又会空白如纸
无常的岁月,早已将我推至悬崖
现在我头顶的积雪正在簌簌而落
想到身不由己的身后之事
困惑与焦虑如影随形
如同战败的公鸡萎靡不振
时间的轴承已不容我迟疑与周旋
跨过这万般山重水复
忽觉生命又是如此明朗与珍贵
回望滚滚的烟尘
得失中横亘着万里山河
苍茫的尽头
远山一次次包容了落日与星盏
而我心中升腾起新的火焰
那一定也是对过往的致敬
和对未知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