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泽
在记忆的长河中,总会有一些难忘的往事令我们泛起思念的涟漪。
打我记事起,每年门前那棵苦杏树的果实成熟时,奶奶就会操着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喊来爸爸和叔伯去摘杏。
苦杏树结出的杏并不苦,真正苦的是杏仁儿。所以大家习惯称之为苦杏树。
当一筐筐黄中泛绿的杏在门前整齐排列开来,奶奶就会喊来村里的孩子们,把杏分给他们。
我的这些小伙伴儿很是听话,吃完杏后,会把洗得干干净净的杏核给奶奶送回去。
这些杏核在阳光下被奶奶干枯的手不停地翻晒,确定完全干透之后,她就会把杏核分装在几个布袋里,放在通风处。
冬天来临,奶奶便开始做她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她把杏核固定在排孔上,然后用榔头一个个砸碎,那带有节奏的锤打声伴着咳喘声,仿佛是她在贫穷的日子里最朴素且执着的音符,让心中的那份理想与渴望,演奏出那个时代最动听的乐曲。
当最后一枚杏核被砸碎后,奶奶会把苦杏仁儿精心挑选好,确定无误之后,她的脸上便洋溢出幸福的笑容,多年以后,每当我回忆起那笑容,就有一种扎心的痛。
奶奶把苦杏仁儿装进我儿时用的婴儿车里,推到离家五里地的镇子上的王家中医诊所,换回来医治她咳喘病的中草药。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和奶奶去王家中医诊所送苦杏仁儿,刚到屋,王老中医就热情地迎了上来。他穿着一件洗得很干净的白大褂,脸上挂着微笑,对奶奶说:“老嫂子,可把你和这些苦杏仁儿盼来了,大伙儿可都等着呢!”奶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唉!最近家里有点儿事,给耽搁了!”
“没事,没事。”王老中医说完,摸着我的头又问,“这应该是你的大孙子吧?”
“是大孙子!”奶奶刚回答完,就进来几个患者,我和奶奶坐在凳子上,我看到患者对王老中医恭敬的态度,对他心生敬佩,就在那一刻,我萌生了长大后学医的志向。
王老中医给患者看完病,神情沮丧地对奶奶说:“老嫂子,张二哥上个月走了!他走了,还不忘让儿子把麻黄给大家送来。”奶奶抹去眼角的泪水,说:“王大夫,我这把老骨头也是时日不多了,我也会像张二哥那样,告诉自己的孩子,把咱家的苦杏仁儿,每年都送给你,医治更多的病人!”
王老中医急忙打断奶奶的话,说:“老嫂子,你可别乱想,我就是希望你能年年来给我送苦杏仁儿。”
回家的路上,奶奶边咳边对我说:“咱镇子上这些咳喘的老病号,如果不是王大夫给治疗,说不定早都不在了。”我看着奶奶难受的样子,说:“奶奶,等我长大了,也当医生,给您治病。”
奶奶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冬子,如果你将来真当医生了,一定要以王大夫为榜样啊!他给我们这些穷人看病,从没收过钱,用的药都是大家用自家房前屋后栽种的东西换来的,他说那些是药。”我终于明白,王老中医为患者抓的药,不仅体现出他医术精湛,更重要的是医者仁心。那一剂剂中草药,尽其所能地减少病人被疾病折磨的痛苦,也让我们对医者心生敬佩,对赋予真情的人间草木,心怀感恩。
后来,我从医学院毕业,走上了临床医学的工作岗位,每当我遇到挫折或迷茫时,眼前便会浮现出王老中医的微笑。奶奶的咳喘声,也会揪痛我的心,我便有了坚定的信心和战胜困难的勇气,坦然面对生活中的磨难……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苦杏树面对开过来的铲车,似乎还想诉说着那因岁月洗礼而褪色的悲怆与辛酸,随着一声巨响,那些朴素而真实的故事情节已成为回忆。
多年以后,我渐渐明白,人身体上的病痛往往不是最可怕的,而其赋予的灵魂层面一旦病了,那才是最恐怖的。因此,一个高明的医生不仅要医治患者身体上的疾病,更要医治灵魂,把职业操守放在首位,唯有如此,才无愧于“医者仁心”这四个字。
又是杏花纷飞的时节,苦杏树的身影,让我在多少个春夜无法入眠,那如雪的花瓣,如玉的苦杏仁儿,把我纤尘不染的情怀,映衬得愈加鲜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