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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8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营口日报

老怪头

日期: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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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5版:老年 生活       上一篇    下一篇

祖孙合影。

祖孙合影。

通讯员 丁晓鹏

“谁说的!我虽然没见过他,但是我亲耳听过!”

“老怪头”的脸涨得通红,一声怒吼震得我耳膜发颤,桌上那杯茶水不住地泛起涟漪。那一刻,我面前这个矮小、怪异、衣衫褴褛的老人仿佛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凛然、身姿笔挺的军人。我愣住了——仅仅因为我说了一句“黄继光堵枪眼是假的?”

我叫丁晓鹏,他叫丁发旺,是我爷爷。1931年生于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1949年参军。从我记事起,我们就住在大连独立街那间60平方米的老屋里。在我心里,他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怪头”。

他吃饭永远用那个专属的小砂锅,锅里的内容永远是个谜。剩菜、苞米面、茼蒿……什么都往里扔,煮面条的水加点盐,下顿就当汤喝。印象里,那口锅永远只能往里续,不能往外倒。

除了年三十,他从不上桌和我们一起吃饭。再香的菜,他也只是摆摆手:“这个我吃过,那个地方我去过。”或者干脆一句:“我不吃,我不馋。”

“你都去过哪儿?”

“那可多了,四川、云南、广西,还有朝鲜、缅甸、老挝、柬埔寨……仗一打,就是好多年。”

我渐渐长大,最怕的,是放学时听见同学喊:“丁晓鹏,你爷来接你了!”他总戴着像碗一样的线帽,衣服补丁摞补丁,鞋底都快磨穿了,身上总飘着一股说不清的味儿。

“你就不能洗洗澡吗?”

“洗澡多浪费水,还有那么多人连水都用不上呢。”

他不洗也就罢了,还非要拉着我一起捡破烂。家里堆满了他捡的瓶子和纸盒,谁要是给扔了,他能立马下楼捡回来。

“他们都说你有钱,为啥还要捡?”

“这你就不懂了,‘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以后你就明白了。”直到上初中,我才知道这句话出自诸葛亮的《诫子书》。

我小时候学习不好,没少挨母亲的打。“老怪头”总是在我挨完打后“嘿嘿”一乐,然后摸出个本子说:“学习多好啊,我现在还在学呢。”他用怪方法教我,一边扔皮球,一边让我念他用老家话编的汉语拼音:“乌、歪、蛙、希、呀、滋……”念完“怪话”,他还教我唱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他的学习方式,是雷打不动地看新闻。从早上的《新闻和报纸摘要》到中午的《新闻三十分》,再到晚上的《新闻联播》《海峡两岸》……我问他:“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为啥还学习?”

他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不学不行啊,我小时候就念过两年书,后来当兵,听了毛主席的话,他让我们学习的。”

原来,毛主席是他的偶像,一提毛主席,他就会笑。他收藏了一切关于毛主席的纸片和像章。那些大大小小的像章,被他整齐地保存在4个玻璃框里,挂在床头。

他有个朋友,是位四川爷爷。他们互称“战友”。一年夏天,四川爷爷来看他,“老怪头”偏不让人家住宾馆,把自己的铁架子床拼出一节,两人挤着睡。他们有时说笑,有时喝酒唱歌,有时抱头痛哭,一住就是一个月。

一天,我放学回家,听见他们正谈论黄继光,两人不住叹息。我当时正迷网络上所谓的“解密”,便脱口而出:“黄继光堵枪眼这事是假的,人怎么可能堵得了枪眼呢?”

随后,便是那石破天惊的一嗓子。至今,那声音还时常响在我耳边。

“鹏鹏,你爷爷去过上甘岭,他屁股里还有弹片呢。”四川爷爷摸着我的头,轻声说。

“那是不是很疼啊?”

“比这个疼的还有呢,你看你爷爷手上刺的这个字。”

“老怪头”左手手腕内侧,刺着一个“丁”字。那是1949年他参军临走前夜,他妈妈给他刺的,说:“你要是回不来了,我看见这个字,就能给你接回来。”四川爷爷告诉我,他刚到战场,屁股就中了弹,还没觉出疼,敌人炸弹的气浪就把他掀进了战壕。等他再出来,很多战友已经没了。

“别说了,他听不懂,吃冰棍吧,营口的红豆冰棍。”

每到夏天,“老怪头”总会塞给我一根营口的红豆冰棍。营口,是他除老家临夏外,最常提起的地名。1950年,他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叫郑庚顺的战友,半年后,他们穿着营口人民做的棉衣,一起跨过鸭绿江,奔赴朝鲜战场。

我和他就这样住着,直到我上高中离开。那时我长舒一口气,可算摆脱了新闻、破烂和异味儿。谁想高考后,我偏偏被营口理工学院录取了。“老怪头”啊,怎么哪哪都有你的影子?

大一寒假,我回家看他。他坐得离我特别近,一身味道还是那么熏人,补丁和污渍还是那么清晰。他告诉我他90岁了,腿脚不好使了,当年上甘岭冻出来的病找上来了。我顺势抓着他的手,他抬头看着我,轻轻叹了口气,没像往常那样拒绝。

“饿了吧?很长时间没吃我做的饭了吧?”

“别做了,你锅里有啥,咱俩就吃啥吧。”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多陪陪他,多了解一些他的经历。从那以后,一回到家,我就抢他砂锅里的菜吃,让他唠自己的陈年往事,偷摸录他说的话、拍他的样子,死乞白赖地拽他合影。

大学毕业后,我在营口扎了根。2022年年末,我买了辆二手车,想尽快练好技术,带“老怪头”来营口,看一看辽河,转一转山、海、林、泉,找一找那位叫郑庚顺的战友。不知不觉中,“老怪头”身上那些我曾无比厌恶的“怪”,变成无形的“丁”字刻进我心里。我体会到,我奔赴的,不仅是一座城,更是他深爱的第二故乡。

等我再回家时,家里的破烂不见了,瓶子扔掉了,纸盒箱没有了,只有那个小砂锅还静静摆在厨房角落。60平方米的房子变得宽敞了,屋里只剩下一张铁架子床、一床套着两层被套的被子,两条破裤子,一双掉了底儿的鞋,床头放着“老怪头”的战友写满留言的本子、在前线画的作战图、毛主席画像,还有挂满像章的4个大相框。

我坐在床上,打开手机里习近平总书记2023年的新年贺词,无意中发现,破枕头下,平平整整地叠放着我参加社区活动获得的“优秀共产党员”绶带,绶带上别着一枚鲜红的毛主席像章。

今年,我坐在电视机前看大阅兵,看到了天安门城楼上向祖国敬礼的老兵们。泪眼模糊间,我似乎在人群中看见一个小个子,身姿挺拔地敬着军礼,他的手腕上刻着一个“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