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杨
清晨踱步至辽河岸边,此时正值立冬时节,靠近岸边的河水表面已结了一层薄冰,冰面布满风扫过的细纹,偶有小鱼从冰下游过,影子淡如宣纸上晕开的墨点。远处的河水缓缓流淌,浪头低伏,推着冰碴儿轻吻河岸的泥土,河水终于慢下脚步。
暮色来时,草叶凝霜,指尖触之转瞬化作细水珠。风一吹,凉意渐浓。街边两侧的瓦檐落了薄雪,填平了瓦沟。檐角垂着的透明冰锥,静静地悬在那儿。
家乡的立冬,原就藏着这般秩序。田埂上,玉米秆整齐地码着堆;果园里,苹果树繁叶已落,霜挂枝尖,远远望去恰似覆了层白花;河边芦苇枯黄,默默收藏着秋日的热闹。老辈人说“立冬万物藏”,此言用在这片土地上,着实妥帖——收成入仓,柴火码好垛,连日子都慢了下来,仿佛被霜色轻轻裹住。
走在乡间田野,脚下的泥土比往日更显硬实。远处,村落裹在薄雾里,红瓦露角,烟囱里的炊烟直直飘进雾中,悄然消散,好像怕惊扰了冬日的静谧。
果树伫立在院门口,枝桠上的霜花,纹路清晰可辨。趴在窗玻璃上看霜花,能静静望许久,直到太阳升高,霜花消融留下水痕,才舍得移开目光。正午的阳光穿透薄雾,格外柔和,落在肩上暖融融的,把霜融化成的水珠照得亮晶晶的,沾在衣角,宛若缀了一串小珍珠。
立冬这天,厨房最是热闹。父亲一早便把白菜剁碎,用纱布包起来,滤干水分备用。肉馅加姜末、酱油和香油等调料拌匀,再把剁碎的白菜倒入肉馅中,用筷子一搅,香味瞬间弥漫全屋。我凑过去擀饺子皮,父亲揪出的剂子圆滚滚的,可我擀出的饺子皮不是歪歪扭扭就是厚薄不均匀。父亲笑着接过去,说:“没事儿,包出来一样好吃。”他捏饺子的手法娴熟、利落,指尖一折再一捏,一个边缘整齐、圆鼓鼓的饺子就包好了。饺子摆在盖帘上,像一个个金元宝。水开后,把饺子下锅,饺子浮起后再加两次凉水就煮熟了,捞出来蘸着醋吃。热乎乎的饺子吃到肚子里,连鼻尖都热了起来。
腌酸菜也是这天的要紧活计。大缸刷净后倒扣控水。父亲从地窖里抱出白菜,剥去老帮,这些老帮也不浪费,留着喂鸡。处理好的白菜一棵棵码进缸里,码一层白菜撒一层盐,每一层都要按压紧实,装满缸后,再压上从爷爷那传下来的青石板。“等酸菜酸透了,用来炒肉丝、炖粉条,再配着饼子吃,都是美味。”父亲擦着手上的盐粒说道。
屋里,父亲温着黄酒,粗瓷碗里倒满琥珀色的酒。父亲端起碗,抿一口,慢悠悠地说:“立冬补冬,补嘴空。”这话爷爷从前常说,还总讲过去生产队分白菜的事——家家户户推着小车去领白菜,邻里之间互相谦让。每个人的手冻得通红,脸上却笑得开心。
如今虽不再分白菜,但邻里间的情分却未曾减少。立冬的清晨,张婶端来用棉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饺子,笑着说:“刚包的,尝尝鲜。”下午,父亲让我给李奶奶送一碟腌萝卜干,用酱油和糖腌过的萝卜干,嚼着脆生,配粥吃正好。
早市格外热闹,菜摊前挤满了人,白菜、萝卜、土豆堆成了小山。卖菜的大爷穿着深蓝色的棉袄,笑着回答买白菜人的问询:“这白菜是窖里存的,能吃到开春呢。”买菜的人边挑拣边还价,满是烟火气息。
家乡的老辈人深谙“冬藏”之道。收完秋的土地要翻一遍,让霜雪冻死害虫,来年庄稼才能长得旺盛;种子放进干燥的缸里,铺上一层稻糠防潮;农具擦上油,挂在屋檐下,静待开春。土地歇息,是为了来年的丰收;人歇下来,是为了给来年的忙碌积蓄力量。立冬后,日子慢了下来,早上不用赶早下地,晚上早早坐在炕上,听父亲讲他年轻时赶海的事——立冬后海货最肥,螃蟹藏在石缝儿里,一摸一个准儿……窗外霜色正浓,屋里灯火温暖,从前没有厚衣服,却有围炉的暖意,邻里的热络,还有慢悠悠的日子。
傍晚再去辽河岸边,河水映着晚霞,泛出淡淡的红。远山沉在夜色里,山脚下几户人家亮起灯火,星星点点,像是大山攥在掌心里的温暖。街灯也亮了,细碎的雪片贴在窗玻璃上,用指尖在玻璃上画个圈,便能看见自己的影子。路灯的光亮穿透雪花,照在青石板上,雪末儿亮晶晶的,宛若撒了满地碎星。
其实,家乡的冬天并非只有寒冷,只是把热闹藏进了烟火与土地里。像父亲腌的酸菜,需等足时日,方能酸得醇厚入味;像地里的泥土,冻一冻,才养得住来年的种子。人亦如此,立冬后便能静下心来,盘点大半年的账目,给朋友写张贺卡,或是坐在炕上看炉火的火苗跳动,听长辈唠家长里短。
老话说“冬尽今宵促,年开明日长”,立冬不是结束,而是给日子喘口气的机会。等来年开春,辽河冰化,青山染绿,海棠绽放,院里的苹果树冒出新芽,又是一派生机。
此刻,屋里的饺子香味尚未散去,父亲温着的黄酒,还带着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