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歌海
刘占山干装卸活儿砸伤腿后，两个月无工可做。他蜷缩在城中村隔板间里啃冷馒头。突然，从门缝里塞进来个信封，十张百元钞票夹着一张美术馆画展的门票。他瘸着腿追到巷口，只看见一个戴着鲜艳的红围巾的身影消失在雾里。
刘占山愣在那里，看着门票上的金色大字——一级美术师周红艳画展，他挺了挺腰，揉了揉眼睛，又一次仔细地看着门票，陷入了沉思。
二十年前的冬天，刘占山蹲在木料场门口搓着手，哈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碴儿。他瞅见一个新来的女工在锅炉房的窗玻璃上画画，冻得通红的指尖在霜花上勾勒出喜鹊登枝的图案。
“周红艳！”车间主任的吼声震得冰凌纷纷掉落，“还不把锅炉烧着，在这儿瞎画啥呀！”
刘占山鬼使神差地捧起一小堆松木屑追过去：“给，引火用。”
周红艳接过木屑时露出冻裂的指尖，让他心疼。细碎的雪落在她美丽的睫毛上，让他心动。
刘占山回家把自己的红毛衣拆了，织起围巾。红围巾上面凸出的那枚黄色野菊花，是在家里翻箱倒柜搜到的一小团毛线织成的。
红围巾织好后，刘占山用牛皮纸包上，歪歪扭扭地写上周红艳的名字，挂在锅炉房里的铁锨把柄上。
周红艳戴上红围巾那天，锅炉房的冰花全变成了并蒂莲。两人在工棚里成了亲，红围巾当了盖头。
婚后翌年，大雪封山，刘占山把电热毯裹在怀孕八个月的周红艳身上。“省美院招生简章我撕了，”他掏出病历本，“咱就认命吧。”
周红艳剧烈咳嗽，指缝儿渗出的血滴在红围巾的野菊花上，像突然绽放的红梅。
女儿百天时，冰河解封，周红艳把褪色的红围巾剪成两半。“我要去南方学画画。”
“不行！孩子这么小，谁带？”刘占山使出杀手锏，“娘们家家的把孩子带好就行了，画什么画，学它有啥用！”
“孩子我带着。我不能再耽误了！”周红艳的倔犟劲儿使他绝望了。
两个人都固执己见，只好离婚。
她背着帆布包站在河面的冰堆上，说：“刘占山，你就像这河上冻时，看着结实，底下早没活水了。”
他木讷地在岸边回道：“画画学成了又能咋样？”
“不咋样，我学成了教农民工的孩子学知识、学本领，不像你……”说完，她走了，再也没回来。
“喵……”一只小猫的叫声，把刘占山拉回现实。她成艺术大师了！门票上的金色大字闪闪发光。他摸了摸凌乱的头发，决定先去理个发……
“《冰河纪》作者周红艳……”展厅广播在循环，刘占山盯着巨幅油画发抖：冰封的河面下，无数打工者的躯体保持着挣扎姿态，最清晰的侧脸竟是他自己。角落里不起眼的小画上，褪色的红围巾漂在河水中，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先生，周红艳老师有交代，展品不卖。”讲解员拦住刘占山攥着钞票的手。他转身撞见个围着鲜红围巾的女孩，美丽的睫毛和二十年前周红艳的睫毛一模一样。“叔叔，有人让我把这个给您。”女孩递上牛皮纸包，露出半截暗红的旧围巾。刘占山把两截红围巾系在一起。女孩又递来周红艳的病历本，诊断书上写着：尘肺三期。
“我妈说要攒钱给你开木工坊。”
刘占山突然明白那幅《冰河纪》的真正含义。他攥着存有赔偿金的银行卡冲回美术馆，展厅中央却换了幅画——朝阳映照的冰河已经完全化了，红围巾上的黄色野菊花系在嫩绿的柳枝上。他自言自语：“等冰化了，河就活了。”
春风掠过刘占山鬓角的白发，他把红围巾系在农民工子弟技工学校的牌匾上，凸出的黄色野菊花绽放着周红艳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