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沂璇
每个人身体内都有一条河流,母亲河来自哪个流域,你就来自哪个流域。
有人问你,从何时意识到它的存在的?我想是因为有一天我偶然路过自己的流域了,它是以雨的形式降落的,从子宫一直流淌到脚踝。
雨滴常常很急迫,可是每一滴都有自己明确的目的,十分感激它们专程从远方赶来,在我的天空里小范围下降。
雨后在下游的泥滩散步,还可以拾到来自上游的泥沙和美丽的矿石,那一次后的每个月我都需要去下游,捡起一块看起来最大的、湿漉漉的石头带回家。
我也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祖先说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意义,这是规矩,我们需要告知给予我们一切的天空,天空之下又井井有条地完成了一次降雨。
有一回,我在尚未真正入睡的梦中听到了行人的谈话,他们在河流的堤岸上攀谈,声称自己钓到了一条大鱼。
可是,我深知,我的母亲并没有在我的河流投放鱼苗,我是没有鱼的河。
在那之后,我便了解,人们来自各自的身体流域。
在我还年幼的时候,我想我是爱着我身体上所有的部分的。
我迷恋自己如同水鸟一般的相貌和体魄,展开翅膀便要贴近天空,浓密的头发和汗毛交织在一起只是为了抵御寒冷。
在离城市最近的港口中有一艘我的船。
我爱着所有的海,所有的码头,因为每个人的生活都离不开那些气候和食物。
对了,每个部落都有一张自己的帆,我们的帆是两种颜色的,白色代表生命,蓝色代表身体,两者交融,有时候我也常常分不清楚他们信奉的是存在还是活着?
某天,我爱上了一位水手,我不可抑制地去靠近他的船舶和海岸,以至于我日日夜夜思考是否要放弃我的船而登上他的船。
许多的部落都有这样的规定,若谁想要同舟而行必须要当着所有族人的面点燃自己的船只,像是某种爱情宣言。
我无法忘记那一天,我们驾着各自的小舟,围着燃烧在水中央的火堆,大家在自己的船上跳着舞,每个族人向火堆投入一支船桨表达祝福。
我记得,那天的火焰升得很高,周围的天空都被浓烟熏成黑色,飞鸟逃窜,唯有月光保持沉默。
仪式结束后,我们便此生不能再入此港湾了,族长握着我的手跟我说:“今晚之后,你便要前往自己的流域了,找寻到它之前,切勿将你的心脏交给他人。”
接着,族长把我的头贴在她的胸口,替我祷告:
“亲爱的伟大的母亲啊!这个勇敢的女孩将要离开这里了!祈求您庇护眼前的这个女孩,帮助眼前的这个女孩吧。引导她抛去所有恐惧,去追寻自己的愿望,去帮助更多的人找到自己的家园。愿这一路上所有的风都是她的伙伴,所有的雨会为她指明方向,所有的河流都是她的伴侣,我在此为她祈求!”
我吻了吻族长的手,轻声答应她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可是,那一夜的火光与祝福还未完全消散,就在我们航行到远方小岛的那个早晨,睁开眼,我发现自己被遗弃在一个小小的三角洲内,和一堆祖先的骨头躺在一起。
我未曾想过的水手之爱抛锚了。
我始终不明白,以为自己可以为爱弃船,所以他的爱也应该是像当年那样,如果要爱水,便是要爱河流湖泊,爱大海雨水;可这一天我却发现,不是所有人都是有爱的,不是所有浸泡过爱的眼睛都是澄澈明亮的。任凭他人掌舵,驶向的只能是未知的远方。
原来这就是谎言吗?
可是,谎言为什么无论看上去,还是摸上去都和那些美丽的理想、永恒的爱一样都如此真实呢?
因为谎言的创造者是自己啊,说谎者将所有词语连缀成谎言,对象指向自己,当所有信以为真浮出水面,愉悦就从说谎者的嘴里显现。
回忆最初的日子,我们一起穿过大海的美丽无垠,无所不谈;直至某一天,我发觉水手的目光不再注视我,我便明白有些危险马上要到来了。
那一天,我们驶近了一座岛屿,他告诉我这里一定会有宝藏,并且是他多年以来一直寻找的宝藏。
直到夜幕降临,宝藏还没有出现,我目送水手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那一夜,我在无人的岛屿独自睡去,海风和夜鸟都低鸣。我发觉自己的皮肤开始变薄,变得透明,仿佛自己是被渔网给捕捞上来的月亮,失去了水面的波涛,不似往昔的柔软;奄奄一息地披着一条白色的披肩,沉默贯穿了空气中所有的因子。
我想低头闻闻自己,是否开始散发出如同动物尸体腐烂的味道,却看见自己正在渐渐坍塌的身体。
我开始厌恶自己,包括厌恶对自己的同情。
如果你要问该怎么形容那种滋味,我会告诉你那是酸涩,我渐渐只能感觉到酸涩,那感觉会从骨头深处传出,噼啪作响。
酸涩是不能够蒸发的,因为它不够纯净,于是被判处了无法重生的刑罚。
可是,我的酸涩何其多,以至于快要从眼眶溢出,以至于我一靠近回忆就听到流淌的声音。也就是那一次,我第一次踏进了自己的河流。
应该抵达的地方,其实我们早就已经抵达,而剩下的就是去承认自己真正存在于这个地方的过程。
失去是一个旅程的终结,也是下一个旅程的开始;族长的祷告,是希望我找到自己的航路,真正的冒险从来不在于他人,而在自己的心中。
我想起母亲曾经告诉过我的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孩子在女人怀中重生的故事。
生命在经历了自己的沉浮之后,终将回归到一种原始和纯粹之中去。
此前,我曾专门前往母亲河探寻自己的流域,却被告知任何主观且盲目的行为都无法成为通向此地的指南针。
于是,我不断挣扎,从这个小岛漂流到那个小岛,我学会了在水中换气,学会了不用太阳就能辨认方向,学会了摸着自己心脏的跳动就可以找到在这个世界的落脚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体流域,我的河流没有鱼,却有延绵不断的水草编织成的一道水底温床,拥有了它,我便不必惧怕有一日会自溺于自己的河流,它始终都在此处托着我,在梦中和我一起回到母亲河中荡漾。
如果,终有一日,我的河流将要断流,我依然存在于你的流域之中,如同安睡于一个女人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