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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0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营口日报

村上旧人(二题)

日期: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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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6版:辽河湾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画人字的师伯

与师伯共事其实不到一个冬天。那时我还是十多岁的少年,拜在农村一篾匠的门下当学徒。

我们做的是包工活儿,自己带粮带干菜,在高山产竹的乡村里为湖区编织筑堤坝用的土箕。

师伯同我们师徒共用一个工场,三个人联手,单独核算,多劳多得。

篾匠赚的是辛苦钱,尤其是冬天,开竹子,剖丝篾,一双手如同捉冰块般难受。

师父有句口头禅:“你要他的钱,他要你的命。”算是淋漓尽致地道出了手艺人的艰难。

师伯是个憨厚人,一副菩萨心肠,见我冻得缩手缩脚的样子,忙凑过来小声告诉我:“你去火塘烤一烤吧,就说是进茅厕了。”说着,他瞟了眼我师父,呵一呵冻得同样通红的两只手,便又继续干自己的活儿去了。

师伯是很会唱山歌的。虽然年过五旬了,他的嗓音却很洪亮,时不时就会唱出一段歌来:

太阳呃落土又偏哩咯西哟,

黄瓜哩蓬上落竹哩咯鸡……

他一边很认真地唱着山歌,一边很专注地编织着手中的土箕,很是陶醉的样子。

师伯确实是陶醉的,三十六岁那年,他娶了个二十一岁的媳妇。媳妇又能干,又漂亮,给他生下了一儿一女。

师伯一曲终了,鼓动我也学着唱,说是亮嗓喊一喊,全身都会发热。

我当真学着唱了,唱着唱着,果然就不觉得冷了。

我更佩服师伯的,还是他写得一手好字。

每天吃过晚饭后,我们总会在火塘旁烤一会儿火。师父就趁这个机会,猛抽他的竹筒旱烟。

没有抽烟习惯的师伯,手中握着一根烧了半截的柴火棍在火塘的灰烬里画字。他写的是繁体字,并且翻来覆去地就写一个“愛”字和一个“親”字。

毕竟我也是读过小学的,还学过描红,认得繁体的“愛”字及“親”字。

“师伯,现在不兴写繁体字的。”我提醒师伯。

师伯笑了笑,说:“爱怎么能无心呢?亲怎么能不见呢?”

我想了想,也觉得很有道理,就连连点着头,跟着师伯笑……

没过多少日子,我们所带的粮食快吃完了。师伯自愿独个儿回家去取粮食,我知道他的用意,家有娇妻及儿女,外出得久了,心里头想念呢。

但是,师伯高兴而去,却是扫兴而归。回来后的师伯完全像变了个人,山歌不唱了,繁体的“愛”字和“親”字也不再写了,写来写去只写个简简单单的“人”字。

“师伯,你为什么反反复复地写个‘人’字?多没意思哦!”我问。

师伯重重地叹息,然后说:“是啊,多没意思,多没意思……”他喃喃地重复了许多遍,一脸的丧气。

我师父觉出了什么,私下里问过师伯多次,可师伯依旧只是叹息,守口如瓶。

在我的印象中,那个冬天特别冷。

没有了歌声和笑声的日子是多么难熬哦!总算临近年三十了,师伯、师父和我,终于可以回家与亲人团聚了。

乡下人有乡下人的讲究,无论怎样,过年的时候总是会千方百计地做一桌子好饭菜,相互道一些吉祥如意的祝福话,再认认真真地彼此互敬几杯酒。

然而,我们正喜气洋洋地吃着团圆饭的时候,师伯家中却传出了哭声。

我们全家人都放下了碗筷,慌慌张张地来到师伯家中。不一会儿,相邻的老老少少也都赶来了。从村里人的七嘴八舌中,我知道,师伯的年轻妻子外面有人了。

不久以后,师伯就患上了失心疯,他像个幽灵似的,整日里从上村游到下村,又从下村荡到上村,手中握着一根半截柴火棍,一路游荡,一路划着“人”字。

岩 伯

在井湾里,岩伯还算不得是很有故事的人。岩伯只有一栋三进两间的茅屋,而且还是他爹娘留下的遗产,从没修整过。所有家产,就是一把锄头、一把镰刀、一张老式床铺、一床棉被、三只粗碗、一个打水和煮饭共用的炉罐,折成现金也不过四十元左右的价值。

有人问他:“岩伯,你为什么不攒点儿钱买几样家什呢?”

他总是搪塞:“是的哩,不过,还是将就点好。”

岩伯就这么将就着打发了八十六个春秋。

岩伯是个单身汉。

按说他并不是养不活儿女,讨不进堂客,年轻时,他生得虎背熊腰,好壮实哩。

岩伯请八字先生算了命,八字先生很惊讶地说:“三十六,只能活到三十六!”

于是,岩伯坚定了主意:一辈子不娶,修不起福,孽就不要造了——莫害女人成寡妇,莫害崽女成孤儿。然而,三十六岁时,岩伯没有死,四十六岁、五十六岁……如今已是八十六岁了,岩伯仍然活在井湾里。

我是得过岩伯不少好处的。

儿时,我与村里的其他伢儿们总喜欢到岩伯的破茅屋里玩耍,因为岩伯比自己父母还要疼爱我们,他那能煮得好几斤饭的炉罐,会装着满满的米饭,让我们这些在家只能吃个半饱的伢儿敞开肚皮吃。

离开家乡十多年了,我没敢忘记岩伯的恩赐。这次回家,我当然也忘不了去看望岩伯。

到了岩伯的屋里,他正躺在床上。

岩伯毕竟已经老了,蜷缩在那床破棉絮里。

他见了我,并不怎么惊讶,只是展了展眉头,说:“还是要为善哩,为善能感动阎王老子,才给人添阳寿。”似是安慰我,也像在安慰他自己。

他竟然没有后悔,也没有怨恨,虽然言语中透出些许遗憾,但更多的还是满足。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点头。

告别岩伯,我匆匆地往家里赶去。我要去找我的堂兄,提醒他这位井湾里新上任的村主任,号召全村人为井湾里建一座敬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