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英荷
营口的晨光,总带着点儿辽河(今大辽河)(以下同)的潮气。天刚蒙蒙亮时,街边的晨雾里就飘起了油条的香气,赶海人踩着露水从渡口回来,胶鞋上沾着黑褐色的淤泥,网兜里的梭子蟹还在张牙舞爪,螯钳上挂着细碎的海草。这是刻在我骨子里的营口,一半是河,一半是海,像辽河入海口的水线,清浊交汇间,酿出独有的滋味。
老人们说,营口的根在辽河岸边的船坞里。小时候,我总爱趴在渡口的石阶上,看运粮船的铁锚“咣当”砸进水里,溅起的水珠里能看见对岸油坊的烟囱。那时的辽河岸边,三步一个茶馆,五步一个铁匠铺。穿蓝布褂子的船老大嗓门洪亮,喊着号子把麻包扛上码头,汗珠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茶馆里总坐着些下棋的老人,茶杯里泡着本地的刺五加,棋盘上的“楚河汉界”,说着说着就拐到了当年辽河上的商船如何躲过风浪,或是哪家渔行的老板又收了满舱的海蜇。
营口人懂海,也敬海。每年开海节,渔民们会带着刚蒸好的鲅鱼饺子去龙王庙,香炉里的烟顺着海风飘向远方,像在跟大海讨一个好彩头。我最爱看码头上卸虾爬子的场景,青褐相间的虾爬子堆成小山,渔妇们戴着胶皮手套分拣,手指翻飞间,肥美的虾爬子就装进了竹筐。傍晚的海鲜市场最是热闹,鲅鱼在夕阳下闪着光,海蛎子的壳被敲得“啪啪”响,卖海鲜饺子的大嫂掀开笼屉,里面飘出大海的鲜味,能把半条街的人都吸引过来。
西大庙(今海潮寺)的庙会是刻在营口人记忆里的暖。正月里的庙门前,糖画艺人的铜勺在青石板上游走,转眼就画出一条鳞爪分明的龙;吹糖人的老汉捏着滚烫的糖稀,三揉两捏就变出个憨态可掬的小猪。孩子们攥着压岁钱,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眼睛盯着戏台上的皮影戏,手里却不肯松开刚买的玻璃球。庙后的胡同里,卖焖子的小摊支着铁板,红薯淀粉做的焖子在油里“嗞嗞”作响,浇上麻酱和蒜泥,趁热舀一勺,烫得直吐舌头也舍不得松口。
辽河的水缓缓流着,流过营口的晨与昏。如今的营口,高楼渐渐多了起来,但渡口的石阶还在,老茶馆的木窗棂也还在,卖海鲜饺子的大嫂添了新笼屉,嗓门还是那么亮。傍晚时分,站在辽河特大桥上往下看,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运沙船拖着长长的水波纹驶向远方,岸边的芦苇荡里,几只水鸟扑棱棱飞起,翅膀上沾着落日的余晖。
这就是我的家乡——营口,它不像江南那样柔情,也没有塞北那样豪迈,它就像辽河的水,不急不缓,却把日子过成了滋味悠长的焖子,过成了带着海味的风,过成了刻在骨子里的牵挂。无论走多远,只要闻到那股混着河的腥味与海的咸涩味的风,看到夕阳下缓缓流淌的辽河,我就知道,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