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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4
星期二
当前报纸名称:营口日报

油 画

日期: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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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6版:辽河湾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王卫民

春分节气刚过,柳梢儿垂下来,嫩芽在风中摆着。柳絮随风飘着,春桃蹙了蹙鼻子。

春桃家的院子就在坡头上。地道的庄户人家,也用不着打围墙,簇簇冬青排着一溜儿,中间有几株黄黄的干枝梅,构成一道矮绿篱。绿篱外就是村道,白光光的水泥路从坡底下盘旋而上。

每年的春天,坡上坡下一片杏花的海洋。春桃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又嫁在这儿,看杏花开了又落,一边耕耘,一边收获。从那年的那一天起,她记住了第一朵杏花开的日子。

这里的女人从过了门的那天起,就有了一个新名字:“谁谁谁屋里的。”她成了那个“死鬼”屋里的,没有来得及生一男半女,她就守了寡。

嫁给那个人没错。杏花谷的男人是花的使者,每年的果期,整车杏运往很远的地方。杏花谷的男人不但俊,而且是做果子生意的好手。

说是庄户人家,其实那些房子就像在花园里。眼前的杏花开,过了还有红桃、绿梅,园子空处还有黄灿灿的油菜,再过些日子,枣花、苜蓿花都会开。

他是在贩杏的途中出车祸殁了的。春桃没见到他最后一面,后来听去处理事故的人说,“死鬼”眼睛始终是睁着的。牵挂啊。她默默流过无数次的泪。“好夫妻命不长”,谁的乌鸦嘴,说得真准。

她和他相爱在春天的坡塬上,那时的坡塬是一片杏花的海洋,整个春天他们都在恋爱。春天的杏树下,茵陈、荠荠菜、第一茬春韭、迎风摇曳的白头翁都可以借机说情话。

她说:“知道吗?荠荠菜包饺子养人哩。”他说:“那边的小竹笋比荠荠菜还好吃。”他想借机证明很远的地方他都去过。她说:“茵陈、春韭败肝火哩。”他说:“正月茵陈二月蒿,三月茵陈当柴烧。”

他满嘴的词,显得很有学问。她睁大一双杏眼,爱恋地看着他道:“陈年老醋头茬韭,神仙见了也不想走。”

几度花开花落,她还是走不出失爱之痛。每到这个季节,她总是不离开他们相识相爱的那片杏林,似乎他还在林间锄草,还在给果树培土。他那并不高大的身影还在杏林间,他热吻的余温还在她的唇边,他为给她折一枝最鲜艳的花攀树登高,身轻如燕的样子还在眼前……

她无法排遣的痛只有在这里能得到缓解,春天是爱的季节,她无处去寻,只有在这里才能回味到昨日的温暖。

她安顿了年迈的婆婆,提着笼子,噙着泪快步走过邻居家,踅进果树林。她感觉脚下没劲了,泪水滚下来落在地上,连一丝泪痕也不留。

荠荠菜还是那样翠绿,春韭还是那么香气扑鼻,多得自己和婆婆吃不了。春桃由痛生恨,连枝头绽放的花她都看得不顺眼了。她捞起土坷垃,一扬手,空中就有了似雪花飞下的落英。她蹲下来,用白晃晃的铁铲照准荠荠菜一阵乱扎胡戳。

爱之恨之,都是在这一片白花花的杏林里。

邻居就在自家院门前摆小摊,卖绿豌豆、红蚕豆,很热闹。

春桃没有摆摊,虽然她模样俊,身材窈窕,手又巧。春桃看到别人家都是成双成对地摆摊,没有游人了,就双双依着坐在板凳上,看着远处的山水,或者有说有笑地唠着,她不想自己一个人混在其中。

春桃远远地看着,五味杂陈,自己仿佛一只孤雁,飞啊飞,她泪光点点。

她的丈夫已经走了几年了,她也想过离开这坡头村,但她下不了决心。年迈多病的婆婆是她的牵绊,还有,她觉得天下不会再有她与丈夫相恋相爱的这一坡的杏林了。

她在前面走,不知道有人撵着她的脚步跟了上来。因为这里每天有数不清的游人,还有夜晚住下来的。村头空地上,每晚都有熊熊的篝火。柴火是冬季剪枝剪下来的杏树枝,还有一些老树桩。于是,烟火味儿很香,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的城里人被熏醉了。

她压根儿没在意有人跟着她。

走到家门口,她回过头,一个戴眼镜、背着画夹的中年男人竟站在她面前,一脸歉意。

“这是你家?”那人问。

“嗯,咋哩,难道是你家?”她面对陌生人,没有好心情,也没有好口气。

那人从背后把画夹卸下来,提在手上,说:“对不起。”

春桃说:“偷杏啦?”她又改口道,“不对,杏树还在开花啊,有啥对不起的?”

“我画你了!”画家,他是画家。他这么一说,春桃觉得有些不自在,这么大半天,自己只顾伤心、流泪,竟有人偷着在画自己。

春桃说:“你画人家,也不吭个声。”

画家说:“这不给你道歉了吗?”

春桃“噗”地一笑:“画就画了呗,道啥歉。”她给画家让了座,从画家手中接过了画。

杏树开着花,杏林中的那个少妇扎着小辫儿,穿着花格衫,独自一人在林中,两眼泪光,满脸忧伤。

春桃认出那少妇就是自己。那种心痛的样子仍然美,忧伤和悲痛经黑色线条的勾勒多了几分动人,画家画得多么惟妙惟肖啊!

画家身着淡灰色休闲装,衣襟和袖子上全是兜儿,镜片后,他的眼神儿羞怯。春桃是他这几年来遇到的最好的一个模特。他来杏花谷,看到她的一瞬间,捕捉到她眼中的凄美、落寞,突然感觉自己要寻找的在这里找到了。

他没有多想,放下画板立刻动笔。

西斜的太阳带着春天的暖意缓缓地压向坡塬,天际高远,杏林里的花仍是一片雪白。只是没有早晨挂着露珠那样闪烁。渐渐地,太阳西沉,晚霞从杏花上掠过。

一些游人带着对这里的赞叹和眷恋离去,留下来的人三五成群地住下来,等待着篝火燃起。

这里的人只想与对面的坡塬为邻。篝火燃起的时候,气贯长虹的秦腔从对面传过来。

画家一直没有得到他想知道的东西。他只晓得她和多病的婆婆相依为命。她要替男人尽孝,要把在杏林中对着杏花说的誓言坚守。

他理解不了她的蚀骨之痛,理解不了一个村姑对爱的诠释。

篝火燃起的时候,画家走了。画家走时并不像许多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对女主角许诺了什么,他就那样自然地搭最后一班旅游中巴车走了。

春桃依旧赶鸡入埘,给猪剁草,安顿婆婆的晚饭。似乎画家的来和画家的走就像千千万万个来赏花游玩的过客一样,她不会在意,只求夜里别下雨,透风的土墙老屋经不起风吹雨打。

时光从指间流走,政府将坡头村最后的土墙老屋进行原址改造。拆房的那一日,春桃说啥也要在他们结婚的那间屋子里坐上一会儿。土墙老屋是他们新婚的窝巢。

她为他点燃一炷香,许了愿。她回望老屋,回望相恋相爱的杏林。原址上,新屋落成。乔迁那日,乡邻来祝贺,亲戚来凑热闹,欢乐喜庆的气氛淡化了她失去爱人的痛楚。当她把他的遗像又挂起来的时候,乡邻和亲戚说别让晦气冲了乔迁之喜。她在遗像前踌躇不定,也觉得挂在正屋墙上显眼的地方有些不妥,她把遗像取了下来。

婆婆去世的日子,正好是这一年杏林开园的那天,新屋里,漆黑的灵柩和挂满果子的果园极不协调。

果贩看中了她园里的“金皇后”,个大、皮薄、肉厚,绵软多汁,甜中带酸。这种杏定是要占尽风头的。果贩等不及了,才知道主人家有丧事。常出门的人,懂得江湖规矩,“遇喜恭贺,逢丧必跪”。果贩跪到灵堂前,未曾起身,他便被一袭素缟、两眼泪水的女子扶起,让他进厢房歇息。

果贩刚刚坐定,春桃说:“实在抱歉,家门不幸,婆婆明日安葬,不知办货时间紧不紧?”

果贩说:“头茬果赶早市,哪能不紧。”他顿了顿又说,“让说话人来,议定价钱,你们忙老人家的丧事,我雇人卸果,赶早一时是一时。”

春桃道:“我就是说话人。”

果贩睁大眼睛追问:“你男人呢?”

春桃说:“早不在了,婆婆这一走,我就说了算!”说完,貌似坚强的春桃忍不住两行泪挂在脸上。

果贩这才知道自己失口,撞了人家的痛。他红着脸,后悔已来不及了。

春桃知道,过了这个时节,买卖双方都不会赚的。当下与果贩议妥,包括卸果、装箱诸事。

却说春桃自政府把老屋翻新,带着对男人的思念,替男人在老母亲病榻前尽孝,又把果园打理得开花早,卸果早。“稀花”的那几天,她觉得每一朵花都那么熟悉。她觉得她的他没有离去,他就在果园的黄土中,就在那簇拥的花丛中。

人行善,天必有助。果然,春桃果园里的杏卖上了好价钱。

坡头村人说,春桃毕竟还小着嘞。春桃不会再嫁了。那个果贩不帅气,比不上她男人,可春桃知道,就像同一片杏林中找不到两片一模一样的杏树叶。她接受了果贩的爱。果贩答应入赘这里,那次不经意被画家画像的事,春桃忘得没有一丝影儿。

前些日子,春桃突然接到了一笔汇款。接着,画家来电话说了事情的原委。

画家画的油画《杏花白,桃花红》在国际上得了大奖,还被多家杂志做了封面,画家因此出了名,他把奖金和稿费给春桃汇了一部分过来。

福神敲门,拦都拦不住。

自己一个庄户女人,被画成油画,卖了大价钱。春桃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她再次回忆被画的那天,她的头发有些蓬乱,衣裳是干农活儿时才穿的粗布衫,更别说什么化妆施粉了。那一刻,她后悔不知道有人在画自己,如果知道,她起码也会拢一拢头发,挤出一丝笑。

她无所适从,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说:“鬼样儿值钱嘞。”

村里有人去送杏,在那个城市的果品市场见到了那幅油画,高高地挂在墙上,总是有人仰头看着杏花海里的她,愁肠百结的凄美模样。

又到了春天杏花开时,画家说他还要过来。春桃去镇子买回几套新衣服,她想,这次画家来一定让画家正儿八经地为自己画像,再买框装裱,等和果贩办婚事的时候显摆一下。

画家和春桃来到了那片果园。这次,春桃早做了准备,把新买的衣服、头巾、高跟鞋、红丝带都穿戴上。大半天过去了,画家一次次推着眼镜框,又一次次摘下眼镜瞅春桃,他怎样也找不到他要的感觉了。

画家要她和上一次一样,眼睛里要有伤心欲绝的神色。

春桃也很投入,想过去的痛苦的事,可是画家还嫌她的情绪不对。

日落西山,果园很幽静。这一天,画家画了十几张素描,没有一张令他满意的。他不责怪春桃,是自己苛刻了。

春桃觉得自己对不起画家,但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春桃对画家说:“该咋样就咋样,算了吧。”

画家懂了,春桃已经不是以前的春桃了。

夜风刮着杏林沙沙作响,果贩和春桃依偎着坐在杏林里,他们商量着这个果季之后把婚事办了,杏果加工厂就在坡塬下征地,杏脯生产线在下一个果季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