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华
“玉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长江流域的三星堆可以告诉你,说得更具体、更精准一点儿,恐怕只有三星堆博物馆文物修复师郭汉中说得最清楚。他曾用8年的时间,日复一日地将杂乱无章的残破青铜碎片,精心修复成一棵笑傲古今的“中华第一青铜神树”。
1986年7月18日,地处成都平原东北部、龙泉山脉西麓的广汉一家砖厂的工人在掘土时,深埋地下的十几件残缺不全的玉器,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崇高气节,用自己的躯体与锋利的锄头发生碰撞,以期发出金玉之声,唤醒人类的考古意识。果然,金玉声振奋人心,一个震惊世界的考古发现横空出世。
闻讯赶来的考古人员在两个巨大的祭祀坑内,出土了上千件铸造精致、冶炼成熟、造型怪异、风格独特的青铜器文物,这些文物的价值、品质和存放密度,令众多见多识广的考古学家啧啧称奇,叹为观止。
57尊青铜人头像有着共同的造型特色,它们双眼炯炯如炬,眼珠微微凸起。而它们的头像又各有特点,无一完全雷同。这也许是一个神秘部族的立体谱系,或是这个部落的各阶层代表形成的“套装”,那金黄色面饰的典雅高贵,显然是部落首领或高层领导人物的人像。这些人物面容或凝神深思,或端庄威严,或凶悍怪诞,或沉静平和,他们以不同表情集合在三星堆博物馆的展厅内,无声胜有声地演示着这个地下军团跨越时空的威武雄壮、喜怒哀乐。
而其中肢体最为健全和硕大的当属那尊青铜立人像,它高2.608米,比巨人穆铁柱还高出0.328米。这个高度是当时人类的常见高度,还是设计者有意拔高的?没有答案。这位高个子双臂向前伸,左小臂向上抬,右小臂朝下,不知是在向人演示着什么。他面容端庄,身段挺拔,衣冠楚楚,风度翩翩。
那尊青铜立人像的纵目面具形态威武,头饰精致,那一双从眼眶中平行伸出的眼珠,被设计成圆柱状,仿佛从眼睛里伸出两根铜棍,使这尊宽达1.38米的硕大头颅凛然生威,让人望而生畏!
在三星堆出土的商青铜神树共有8株,其中木秀于林、鹤立鸡群的至尊至高者,就是那棵令天下考古学家和亿万观赏者注目仰视、肃然起敬的1号神树。它是同时期全世界已发现的最大的单件青铜文物,高3.96米,由基座和主体两部分组成,树顶因找不到相应残件而只能空缺,这反而调动了每个观赏者的审美意识,让人进行合理或不合理的想象。基座有如三山相连,诠释着古蜀国先民对大山的崇敬与依赖。神树主干分为三层,似有节节攀升、步步登高之意。树枝亦为三层,每层三枝,优美的弧线如美人的玉臂在无声地摇动。枝上分杈,一条优雅地向上逸出,托起一个个硕果;一条自然下垂,尽显洒脱。神树高大巍峨而又不失俊俏潇洒,端庄威严而又不失雍容华贵,硕大刚劲而又不失摇曳多姿,古朴典雅而又不失晶莹剔透。九只鸟含情脉脉地栖息在树上,使神树更具生命力。1号青铜神树,你是神与树的统一,你是力与美的交响,你是远方与诗的融合,你是沟通人间与天上的使节,你是站立在长江上游的一座日夜放射中华文明之光的耀眼灯塔!
商青铜神树的造型是一种仿生的设计。西蜀自古多佳木,神树既有银杏的笔挺和高贵,又有梧桐的清高和优雅,还有金丝楠的沉稳和雍容,更有鸽子树和桫椤的灵秀与俏丽。
商青铜神树的“枯木逢春”是中华智慧孕育的人间奇迹。无数的残破碎片,是曾经亭亭玉立的神树五千年的痛,每一块铜片都是破碎了的生命的一部分,每一部分生命都梦想着浴火重生。它们渴望有一双慧眼发现这些被撕裂的生命,继而用特级护理的医疗措施,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连成一个有血有肉,能自由呼吸、血液通畅的肌体。因为它们懂得自己担当的使命,那就是骄傲地复活,豪迈地立起,展示中华文明的光辉灿烂。
青铜1号神树也许曾经听过人类的这句话——“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也许岷江的涛声向它们讲述过自己历尽劫难、勇往直前的故事,它们从一句话里,一段故事里,汲取生命的能量,静静地等待一双手把它们一一扶起,默默地与文物修复师完成心灵感应,直到同频共振,心心相印。
这一组青铜神树还是一群浴火重生的涅槃凤凰。它们以身残志不残的意志,熬过漫漫长夜,等待一个伟大而光明的时代到来。郭汉中团队用8年的时光,一头钻入深不见底的时光隧道,用大国工匠的雄心与匠心,用古蜀国先民遗传的五千年的坚韧与坚定,将杂乱无章散布在泥土里、毫无头绪摊在地板上的碎片,以为国宝铸魂的精神和智慧,让临风玉树昂然立起。
三星堆的青铜器既有泱泱中华礼器的富丽堂皇,又嵌入了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文化的瑰丽浪漫,正如万里长江一路挽起无数支流,百川同流奔向浩瀚东海。在三星堆出土的文物中,人们还惊异地发现,先民在青铜器中竟然融入了中亚、西亚和古印度的文化元素,三星堆出土的象牙可能来自印度和缅甸,大量的白色齿贝是先民与印度贸易往来的见证。这让我们作如此遐思:在遥远的青铜器时代,在偏远的古蜀国地区,伟大的先民以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的胸襟去拥抱世界,强大自我,涵养和推进着中华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