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是一场躲不过的风雪,我愿化作藏在雪下的梅花,火一般燃烧,行走在雪原回家的路。
——题记
雪藏
“老同学,外面下雪了吗?”
铁窗外的阳光斜斜地刺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痕。我眯起眼睛,仿佛看见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起舞。
你坐在探视室的塑料椅上,双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膝盖,蓝色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盛满了我读不懂的情绪。
“昨晚梦里的暴雪飞扬了七天七夜,满山遍野,齐脖子深,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你沙哑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像一把钝刀在冰面上划出痕迹。狱警站在三米外,制服上的金属扣子反射着冷幽幽的光。
你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摩挲着笔记本的封皮。笔记本是你参加工作那年我送你的,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
失去自由的人无缘无故都爱做梦。我望着你,你的脸上充满迷茫。我感到奇怪,艳阳高照的静好岁月,你会做一个反季节的梦。难道你出生在冬天就注定会受到冰冷的雪伤?
“你是思想家,你说,一场大雪究竟埋藏了什么?”你声音急促,问我。
“有山川河流,有枯枝败叶,有高速公路,也有羊肠小道,甚至是深不可测的陷阱。可是,我知道这一切都太晚了。”看我欲言又止,你又自问自答。
你开始讲述。
我记得那个雪夜,市政大楼的暖气开得很足,落地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开发商老刘递来的酒杯里泛着琥珀色的光,让人头晕目眩。合同上的数字像雪花一样在我眼前飞舞,我签下的每一个名字都融化成雪水,渗进那些精心设计的条款缝隙里。
如你所说,雪是世界上最大的棉被,可以覆盖喜悦和烦恼,也可以捂住丰收和失败。可是,作为发小、文友和知己,我不是思想家,只是喜欢辩证法而已。
悔不当初啊。我只是把雪当作掩埋一切的工具。那些蝇营狗苟,龌龊不堪,都可以无影无踪。可我忘了,雪下还有阳光大道。
雪很美,也很残酷。雪埋藏了生活中所有的酸甜苦辣。小时候,咱们吃过的苦也片甲不留。那时候,我只知道饥饿最难熬。父母饿着肚子为我们六个孩子讨生活。
我今生最大的失误是,认为雪埋藏了一份弥足珍贵的荣誉。我父亲是一位老兵,他让我抚摸他从额头到膝盖的七处枪伤。我怎么可以视而不见?
父亲说,儿啊,今天的幸福生活可是我们拿命换来的,你身为父母官,可一定要珍惜呀!这是他临终前最后的话语。我就像醉过一场酒,把遗言留给了漫天风雪。
如今,漂泊千里,我愧对双亲。雪埋藏了我的一切。其实每个人,包括我,一无所有。
雪总归是雪。无论雪掩埋了什么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在人生最关键的一步选择了选择性遗忘。义无反顾。
雪在烧
“你还是预言家。如果人生不能避免一场大雪,就必须懂得雪,一定会冷静地燃烧。”你好像话痨,再一次进入回忆。
这个过程当然是痛苦的,也是纯粹的。
烧什么?纸醉金迷、灯红酒绿要烧,得意忘形、放浪形骸也要烧。因为我们还要留下诚信,留下声誉,留下亲情、友情的善和爱情的美。
比如,咱俩打小一块长大,谁有一个苹果都要分一半给对方。那年冬天,一场大雪过后,厚厚的积雪没有挡住你对我的牵挂。
父亲怕我饿,他崴了脚,无法送粮,是你步行三十多里路把我背到学校,换了饭票。你还把自己打工省吃俭用攒下的十元钱塞到我的裤兜里。
多么纯真的兄弟情啊!
什么时候,我把你抛在脑后了呢?
我让雪迷住了眼,忘记了人生的雪必须经历一次燃烧,把心灵上的污垢烧得一尘不染,然后,让心灵纯净得如雪后的天空。
那是在一个飘雪的傍晚,那个包工头把牛皮纸信封塞进我的大衣口袋时,我摸到了里面钞票的厚度。
走在回家的路上,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凉丝丝的,却浇不灭我心头的那股燥热。我的大衣口袋里仿佛揣着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左胸发疼。
那天晚上,我把钱藏在书柜最里层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后面。整夜我辗转反侧,像有谁在叩问我的良心。
还有乡情,如今也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雪山。那年冬天,也是下雪天,我们家意外失火,是东邻张大伯送来了棉衣、棉裤,西邻李二婶抱来了自己压箱底的新棉被。我上大学凑不够三千元学费,父亲借遍亲戚朋友,还差一千元,是村里父老乡亲十元八元凑的,我才有幸成为一名大学生。
我欠一场烈火真金的燃烧,我会等冰雪消融,回到家乡,埋葬父亲的土地,让那一方深沉的黄土给予我重生的力量。
告诉我,兄弟。故乡,我梦中的港湾,等我出去,可否还会接纳我这只漂泊不定的小船?
雪中行
雪里行走是一个人生命中的幸事。可是,我恐怕再也无法感受,哪怕是一步。外面的世界是那样精彩,我的心情徒有孤独与无奈。临近退休,晚节不保。二十年,七万三千天啊!
多久没有在雪中行走了?只有在梦里,一步一步踏着洁白,观玉树琼枝,如临仙境。
记得我与妻子相识,也是在一场美丽的雪中。一片片雪花在茫茫天宇飘飘洒洒,彼此心仪已久的两个人,因为担心对方跌倒而自然牵手。瞬间,温暖在心海传递,洋溢着脉搏的欢呼雀跃。这是怎样的一种美、一种快乐、一件人生幸事?
我最后一次见到妻子是在法庭上。她穿着那件我给她买的藏青色羊绒大衣,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当法官宣判时,我看见她挺直的脊背微微颤抖。休庭时,她走到被告席前,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保温杯。
“你这一去,我不能为你泡茶了。”她的声音轻得像雪落林梢,“以后……自己记得,泡茶时水温不要超过八十五度。”
我一直以为妻子能和我携手前行,相濡以沫,一直到老。可我被雪隔绝了。那么多的饭局、酒局、牌局、茶局,比雪还厚,应接不暇,那么多的花花绿绿,让我彻底迷失了归途,忘了回家的路。
与妻子牵手成为我的奢念。亲爱的妻子、可爱的女儿,我不敢乞求你们原谅,且让我的灵魂凄切幽怨,在路上反思。
雪霁
探视时间快结束了,你颤抖的手从笔记本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狱警检查后递给了我。信封里面是一张照片,老家院子里的那株腊梅开花了,金黄的花朵在雪地里格外醒目。照片背面是你工整的字迹:父亲栽的腊梅,今年开得特别好,我要学习梅花,清高一生。
我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我认字,他的大手包着我的小手在雪地上教我写“人”字。他说,做人要像这个字一样,两笔互相支撑,顶天立地。
“还有这个。”你又递过来一张纸条。我打开一看,是女儿歪歪扭扭的字:爸,我考上研究生了。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堆雪人。
铁窗外,一片雪花飘了进来,落在我的手心里,瞬间化作一滴水珠。
愿赌服输。一个苦根上逆袭的成功开头,有了一个溃不成军的结局。谢谢你来看我,发小律师,感谢你的聆听,这是我失去自由后第一次与你深入的交流。我等待另一场雪来掩埋。
不,从一场雪到另一场雪之间,你已经历一波三折的彻悟。你知道无论雪下究竟藏了什么,雪都会有一次燃烧,你也知道如何在余生飞舞的雪中心如止水,行稳致远。何况,这些日子,你表现良好。
灵魂再飘渺,也要记得自己的根,回家的路。你让我转告你:无论多大的风雪,也阻挡不了一个人心中的阳光。
旭日初升的清晨,等着我们来接你,风雨无阻。
人生,不过是一场燃烧的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