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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6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营口日报

消失的麦田

日期: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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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6版:辽河湾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似乎很久没有看到过麦田了。那些绿如同消失的事物,轻了又轻,柔软得如一瞬间的划过。

或许,这些年我的记忆不曾为它们留有位置,一个符号、一个字符都未曾出现过。它们隐藏得很深,需要一种力量,一种精神的催促,才可以慢慢地浮现出来。

高铁由烟台开往济南,我靠在窗边,初冬的北方好像没有什么能让我喜出望外。草地荒凉,秋叶翻卷着悲伤,我已经不想再让自己悲伤起来。有些疼,我可以尽量地掩饰,可以不笑,没有波澜,也没有什么畅快可言,平淡得极为平淡。即使生活在草叶上、在树枝上摇动着,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惊险,就像我现在看到眼前的山丘、果树极为平常地装点着大地。

每一处似乎都是一样的。我也不需要如何去鉴别这个地域是哪、那个地域是哪。仿佛一路上的地方都一模一样,所以我只是用发呆的眼神望出去。

那个我是出走了?还是在动车的座位上一动不动呢?我的灵魂是不是也飞起来了呢?飞向了诗和远方,去寻找更惊奇的、令我有所牵绊的引线。

车还是很稳地前行,真的没有在意路过了哪一个站台,经过了几个站台,仿佛我是那个被过滤的细节,在我的眼睛里能留意的一定是最为庞大或最为微小的一粒金子。

动车的速度不快不慢。我没有睡,还是在朝窗外看。我能看到什么呢?能看到我的父亲吗?他会出现在陌生的路上吗?他会摆着手向我打招呼吗?当然什么也没有。我看到的只是树和树的重复,村庄和村庄的罗列。

动车还是向前。我跟着动车在动。我想我是天空下、车厢中的沧海一粟。这些年,我一直在我的路上,去向哪,通向哪,没有一定的规划。

不知什么时候,我有一种触碰绿色海绵的感觉。那感觉是奇妙的,从我的心底一点点往上升。真的,我不知道已经多少年没看到过这样的麦田了,低矮的小苗,它们绿得让我心底发亮,柔软得让我紧绷许久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我发誓不能再哭了,也不要回忆农村,回忆小时候吃过的苦。如今父亲又不在,我只能在城市的海风中找到一片绿叶遮风挡雨。在那些高楼和霓虹之中,我把自己遗忘。

可是,现在我有些惊慌失措了。我看到的麦田,正是我村庄的麦田。那些绿,我曾无数次地抚摸过,或者说它抚摸过我幼稚的心。我曾在上面打滚嬉戏,我曾在麦田里提着篮子挖野菜。

那时候,我的个子很小,一脸懵懂。我把麦田当成了最好的去处,我偶尔还会遇见一只白色的兔子,我会一路去追,直到它跑进更为浓郁的绿色之中,消失不见。

麦田会慢慢地长高,一寸寸地高起来。冬天的雪下起来,麦田在雪的覆盖中安静了一个冬天。

车还在行进,前面大大小小的方块,仍旧是麦田。我的心这会儿也覆盖在上面,或者被它们覆盖着。只觉得柔软,还有一些软肋都在慢慢地被打开。

我不知道这些麦田要交出多少眼泪和多少故事,但我一定不会轻易被什么所打动了。钱和物欲垒起的高墙会轻而易举被我推倒。如果生活遇到困境,也会让我有一块铁的支撑。

麦田总是有一条长长的麦畦。那时候,我的妈妈经常打着手电筒半夜浇地。月光下,麦田幽静,还有一股股麦浪的清香。我跟在妈妈的后面像一个小影子,我还穿了一件大人的衣服,为了防冷。

星光荧荧,麦田柔软,现在想起,我会觉得极有诗意。只是那时生活是很苦的,妈妈总是忙来忙去。花上几个小时,水流进了麦田,时间也消失在麦田。

当妈妈浇完了地,我也困得不行了。有时,我会拖沓地跟在妈妈后面走;有时,我会被妈妈抱在身上。妈妈的另一只手还要拿着铁锹,铁锹拖拉到地面上会发出一些声响,将夜晚吵醒。因为,当时我的父亲在镇上当教师,所以家里的活儿基本都是妈妈在干。

转过年,开了春,麦子会慢慢长高。只要下雨的时候去田里撒一些化肥,它就会蹭蹭地长起来。先是到我的脚背那样高,然后长到我的脚踝那样高,再去的时候就会有我的膝盖那样高了。

麦田里的春天也是我儿时的摇篮。我还记得同村的小男生在那里和我说过悄悄话,还说不让我告诉他的爸爸,因为他的爸爸是我的小学老师。我只记得那个小小的他和我站在麦田里,我们比麦田高不了多少。当麦子快要成熟的时候,我们还会一起去麦田搓麦穗吃,那时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的,麦穗就相当于现在的一种甜点了。而后,我们都长大了,似乎谁也不认识谁了,只有这麦田的绿色才让我想起他。高铁还在继续向前,是到了胶州,还是潍坊,我顾不得去仔细听喇叭里的广播,我还在我的回忆里。

到了夏天的时候,麦子会慢慢地变黄,抽出的麦穗也会慢慢地饱满起来,麦芒也会慢慢地尖锐起来。每当那个时候,我最害怕的事儿就要发生了。因为每一个割麦子的季节我的爸爸和妈妈一定会来一场战争,好像躲都躲不过去似的。我便从那时起变得胆战心惊。

麦田总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感觉。爸爸和妈妈每人一畦,割麦子时,他们还是快乐的。镰刀上闪着金光,割下一刀,倒下的麦子露出了麦茬,像一个生活的横切面。许多家都是极为和谐地把这场劳动完成。这也是我极为羡慕别人家的地方。

我的爸爸和妈妈在前面割,我会在后面捡麦穗,弯下腰把麦穗捡到篮子里,再捆起来。如果天气太热,我还会用田地旁边的艾草扎一个圆形的帽子,闻着艾草的味道,在田野里奔跑,那时的我是一个幸福的孩子。

可是好景不长,一旦天气突然变脸,我的爸爸和妈妈说不定谁就先发火了。因为雨快要下起来了,一些麦子还在场院里没有盖雨布,还有一些麦子在田里横七竖八地倒着,所以,他们总是会有一个人一下子就恼怒。一个骂另一个,另一个不让,骂得更大声。一场战争后,他们似乎也老实、收敛了许多,活儿还是要干的。雨下过了,麦子要再晾晒几天,还要到打麦场去排队。总算排到我家了。我还要顶一个劳力,就是在机器旁边接麦粒。那些麦粒像精灵一样地滚出来,一会儿就堆成了一座小山。我必须快速地接,要不然麦粒就会掉到外面。

机器的轰鸣声把我童年的不快乐一下子淹没了。我也不多想,一个劲儿地干活儿。只是我知道有了麦子就可以吃上馒头了,不用天天吃地瓜和玉米片了。

经过几天的晾晒,麦粒干了,妈妈会在井口旁边找一个大簸箕淘洗一下,她总是要洗两三遍,把里面的沙子和石子都拣出来。然后,用一块棉布把水吸净,反复地擦。再晾晒几天,就可以把麦粒拉到磨坊里磨成面粉了。面粉分好几种:头麸面、二麸面、三麸面、麸子。最不好的麸子用来喂猪。我们先吃三麸面,它做出来的馒头是发红又发黑的,但总比玉米片好吃些,因为它是甜的。最后才吃二麸面、头麸面。

现在想想,日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好起来的呢?我坐在高铁上,时光在轮回,我回到了过去,又返了回来。幸福真的是一列高铁承载不完的。

如今,我们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只是我的父亲去年得了一场病,他哪里也不能去了,他还在种麦田的地方躺着或站着,成了一个麦田的守望者。然而,我们村子早就没有麦田了,许多年前那里种上了苹果树。

高铁经过淄博,快要到济南了。我还在回忆。麦田的交织也像一张大网,一下子网住了时光。

我想,我的父亲一直都年轻着,曾经他在那些麦田里走动,身后会有大片的麻雀。他也会偶然在麦田里竖起一个稻草人,给稻草人穿上一些花花绿绿的衣服,这样麻雀就不敢过来了。风和日丽时,他会在田垄上抽上一支烟,也会和村里的几个村民搭话,说说今年的收成,或者谈谈学校里的事儿。

高铁很快就要到济南了,这三个多小时的时间,我似乎进入了电影中的画面。我渴望的省城济南,那些澄明的泉水也汩汩地流向这一片片麦田,它浇灌了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