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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营口日报

歪嘴子

日期: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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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6版:辽河湾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花虎一阵猛叫,叫声冲向村子上空。它的叫声让人感觉局促不安。一只老实的狗为何叫得这么凶?我疾步从屋子里走出来。花虎还在狂叫着,比先前叫得更凶了。

我看到邻居快九十岁的老人正从门前走过,他旁边有一个女人,染黄了头发,戴着黑框眼镜。她扶着他,他们被狗吓得不敢动。狗的脖子是有链条锁着的,不会咬到他们。

我赶忙上前打招呼。老人嘴还是歪的,他端详我,他的视力早就不行了。我告诉他我是老大。我问他这个女人是谁?他说是他的孙女小慧。小慧这么大了?算算也快三十岁了。

老人缓慢地说是,你是老大呀。说完他们便慢慢朝他们家走去。他们家在我们家的里面,我们两家住同一条胡同。

歪嘴子老人这个冬天是在他长岛的三女儿家住的。他其实不光嘴歪,眼睛也斜。歪嘴子年轻时喜欢下象棋,下棋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下棋总是逢场必赢。他的周围总是围满了人,有去取经的,也有去看热闹的。夏天在阴凉的树下,那块石磨早些年被歪嘴子凿出了一个棋盘。我父亲说那盘磨有一百多年了,他凿成的棋盘也至少六十年了。村里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如今同他下棋的人过世了好几个了,唯独一个小学老师还活着,今年也七十多岁了。冬天他们在村子的粪场边下棋,那里有一块大石头,他会铺开棋谱,刚落了霜的石头被他用羊皮大衣的袖子一擦就好了。风吹不透他的羊皮大衣,还有他的狗皮帽子。村里几个看下棋的人的行头也是如此。站在他们旁边可以闻到他们身上的烟草味、火炕味,太阳冒出来时也能闻到牛粪味。村里人养牛的居多,他家养的牛数量最多。他住在南场院的牛棚里。

歪嘴子家最初也不是我家的邻居,他的房子是后来他儿子结婚时买的。在他家之前的那家人,儿子三十岁出头了还找不到媳妇,听说东北那边好找,就卖掉了房子去了东北。歪嘴子家有四间房子还带院子,门口还有一棵大杏树。我最惦记的是那棵大杏树。小时候我在树下捡过杏子,一腰粗的树,翻过院墙就可以爬到树上。我在上面采过杏树胶,不是用来吃的,用来粘作业本。这棵杏树结果时,村里人都会来摘杏吃。歪嘴子姓赵,村里人也叫他赵嘴子,大嘴子。说这话的人要咬着舌头或吐着舌头才能“说清楚”,但歪嘴子还是乐呵呵地答应。有时候,村里有人猛地问他,让到你家吃饭吗?他说这么大喊大叫的谁怕呢。那人便说,要吃蛇还是黄鼠狼呢?茅草在街头的破墙上吹得来回动,他的心也在动,好像他记起了什么。

他年轻的时候家住在村南边的茅草屋里,一家六口人挤在三间茅屋里。他老婆姓刘。我不知道他老婆的容貌如何,只知道他老婆夏天吃了坏了的凉拌猪头肉中毒死去了。那时他有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大女儿十八岁,小女儿才三岁。他一个人硬撑着把他们养大的。他是三里五村有名的打黄鼠狼和兔子的高手。他家的孩子吃黄鼠狼肉,眼睛个个锃亮的,没有人愿意同他家的女儿玩,他的大女儿到了二十多岁也没有谈对象。不过村里人也说他家的女孩儿一个比一个漂亮。

他用兔子皮做成帽子和手套,他家的孩子也穿过兔子皮的背心。村里人有时也救济他家一些旧衣服。他不拒绝,也不和别人诉苦。冬天的风能把他家的门吹得“哐啷”响,冬天的雪把他家的门堵住了。他们一家人几天没有出来,村子里的人还以为他家的人夜里冻死了。一个村里人去敲门,原来人家躲在家里剥花生,那是第二年的花生种子。他说等雪下完了一起扫,家里吃的喝的都有,干柴火也有,饿不着也冻不着。他家的孩子袜子都露出了脚指头,他的大女儿坐在炕头补袜子。那个时候歪嘴子的嘴还是不歪的,干活一个人顶两个人。生产队的活他总是很积极。一个是为了多挣点儿工分,一个是看看能不能讨好哪家的媳妇,多看上他几眼。村主任也给他张罗,但是都没有张罗成。那年村里开始承包土地,东山上那片苹果园招标,他第一个举手了,这样,他家就搬到东山上住了。那座山上长着密密麻麻的槐树,要穿过一条小道才能到苹果园,荆棘丛生的,一不小心就被剐破了手指。芨芨草、蒿草那里到处都是,还有野蒜和野葱。

歪嘴子住在东山上的石头屋子里,窗户开在南面,窗户上糊着白纸。屋顶上有一个烟囱,每当饭点就冒出炊烟。大家远远地就知道歪嘴子家的孩子开始烧火做饭了。没有谁会过多地参与他家的事儿,也没有谁会过多地走近他们。歪嘴子一家人的日子似乎过得去,春天种下的种子在秋天长出粮食,玉米、地瓜他家应有尽有,更重要的是他家有了苹果园。只是他管理不善,许多苹果树都枯死了,结的苹果比拳头还小,卖不出去。他们把苹果做成苹果罐头或者晒成苹果干,他也会从东山上推下一筐苹果给村里人分。

夏天雨多,歪嘴子就睡在山洞里,雨落在他的梦里,他想起他死去多年的老婆。那次下雨一连下了半个月,歪嘴子放在山洞里的衣服发霉了,床铺也湿了,他硬是睡在潮湿的山洞中没有挪窝。

有一天早晨,歪嘴子洗脸,他摸自己的脸好像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也没有镜子,他就跑到水塘边照了照,发现自己眼睛一只高一只低的,嘴角一边朝上,一边朝下。歪嘴子感觉头一下子炸裂了,身体直冒虚汗。没过几天,村里人传开了,说东山上那家的嘴歪了。有人说是他做了恶事,年轻时打死了许多黄鼠狼,现在遭到报应了;也有人说他是吃蛇中毒了。他曾告诉村里的人他打死一条胳膊粗的毒蛇,被他扔在火里烤熟了吃了。

他家的这两个没有出嫁的姑娘无论多好看,也是没有人敢娶了。因为村里还有人传说歪嘴子得的是麻风病,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信以为真了。他家的人出门也抬不起头了,像在山上偷了金子一样,个个胆怯得见人就躲起来。

歪嘴子的苦恼多了,但又好像并不在意,一个劲儿地在东山上低头割牛草。整个夏天他把秋天的牛草也割了,只是天气不好,牛吃不完又全都腐烂掉了。歪嘴子就又把草当成了肥料扔到玉米地里。那年他家玉米棒结得特别大。那个秋天他家好像很富有,东山上堆起了高高的玉米垛。只是没有人愿意去买他家的玉米,玉米还是喂牛了。他家的牛长得很健壮,已经有十二头了。

不知从哪里来了两个牛贩子,听村里人说东山上有一户人家有牛,他们就去了东山,一次收了六头牛。收牛的人里有一个年轻的小伙看上了他家的二女儿,对歪嘴子说等过三个月再来收两头牛。年轻的小伙有自己的打算,再来的时候他带来了媒婆,要提亲。歪嘴子和他的二女儿也都同意。那年冬天,歪嘴子的二女儿就结婚了。歪嘴子家的日子似乎好了许多,每过几个月,嫁到蓬莱的二女儿就会给他送好吃的,买新衣服,但是歪嘴子的嘴还是歪的。他家里的人也一直以为嘴歪是治不了的,镇上治不了,县里也治不了,他们也从来没有治过。一晃就是十多年,歪嘴子家的承包地到期了,他家必须搬回村子里住了。歪嘴子还剩下一个小儿子,他中学上了一年就辍学了。回到老屋他们还是干老本行——养牛,这回他们得自己去山上放牛。但歪嘴子的嘴仍然一直歪着,也没人去想他的嘴能不能正过来。

直到村子里有了电视,看到广告,专门治中风后嘴歪的,村里也有人说他是中风,他没有治。他家的儿子成年了,但一直找不到媳妇,这也是歪嘴子苦闷的事儿。

他的儿子在二女儿的撮合下找了一个南方的媳妇,说话他听不懂。儿媳妇心灵手巧,慢慢地在村子里也有了朋友。村子里的人开始不嫌弃他家了,还有人到他家串门儿。儿子结婚后,歪嘴子一直自己过,在老屋自己做饭吃。歪嘴子的身体一直硬朗,后来他的儿子有了女儿,歪嘴子就自己去养牛,他怕自己的歪嘴儿吓到小孙女。他自己用旧衣服做了一个口罩,再戴上遮阳帽,这样一来很少有人能看到他的脸,更看不到他的歪嘴儿。

从他的小孙女出生到上小学,他都一直用口罩把脸挡住了。有人说他的皮肤变白了,脸多少年没有见太阳。有一天他在院子里洗脸,小孙女来送菜,他的歪嘴儿居然没有吓到小孙女,小孙女还跑他面前端详他。从那以后他就不戴口罩了,又大摇大摆地出门了。

临村开了大集,他早晨踩着露水就把牛送到了山上,把每一头牛都用缰绳绑在了树上,让它们自己吃草。歪嘴子去集上买最喜欢吃的猪头肉,要说这猪头肉是要了他老婆命的,但是他还是好吃猪头肉。只是现在的猪头肉都新鲜。他买完拿着就吃了起来,滋滋冒油的肥膘像把他的心病治好了,他脸上只留下一层油光。他吃得极快,半斤猪头肉五分钟就吃完了。卖猪头肉的也知道他家里的事儿,就只管给他割肉,不提几十年前的伤心事儿。

就这样歪嘴子过着平静的生活,天天放牛,隔三差五地去赶集,看起来他的日子过得也是悠闲、自在。

歪嘴子家也越来越富裕,儿子和儿媳妇开了一家超市,歪嘴子出门就高兴,还没有张嘴脸上先是荡起了笑意。村里人都羡慕他家的人有能耐,女儿嫁得好,儿媳妇又勤快,小孙女也越长越俊俏。歪嘴子的嘴并没有比先前正,也没有比先前歪。村里人打趣说,是他的歪嘴儿才让他的寿命变长了。

花虎不叫了,村里也安静了许多,只要歪嘴子不出来,花虎就不叫,但是他走几次花虎就叫几次,是每一次都是一个新面孔,还是他的歪嘴儿花虎记不住呢?

当我缓过神儿来,发现歪嘴子家挂了两个红灯笼,特别喜庆。过年了,他家是很有仪式感的。好日子是慢慢熬出来的。我知道,歪嘴子为了治嘴歪,用了很多偏方,还有他自己捣鼓的秘方,但都没有什么用,不过他的身体一直健康。也有人说他是用偏方身体变好了,也有人说因为他勤快、乐观。隔着院墙,我听到他在家哼起了小曲。

(原刊于《辽河》2024年第12期)